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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 Number: 0023-08
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四十六章 小恙無妨觀落葉

  這段日子裡,監察院在范提司的英明指尋下,在小言公子的具體指揮下,將自己武裝到牙齒,毫不客氣地撕咬著二皇子一派從官員到經濟方面的利益,強悍地佔據了極有利的態勢,以抱月樓之事為引,以京都府外刺殺之事為根,轉戰朝廷上下,大索商行內外,深挖對方靈魂最深處,陰謀詭計一閃念,步步逼進。

  首先是,毫不出人意料的,八家將之一的謝必安在京都府大牢中暴斃,這自然給了監察院極好的藉口,院裡以聯席會的形式,向宮中遞了三封奏章,京都府尹田靖牧終於被停職查看。

  二皇子為了自保而使出的蠢招,讓院裡一環扣一環,直接除掉了二皇子在京中最大的倚仗。而另一方面,言冰雲開始動用別的手段,成功地控制了信陽往京都支援的幾個截點,逼的崔家惶惶不可終日不知道損失了多少銀錢,只好被迫著調動江南本家的資金,以求強行打通北方因為沈重之死而斷開的路線,二皇子方面的銀錢入帳開始縮水。

  典論方面對於二皇子一派也極為不利,雖然王府之中也有謀略高手,但怎奈何卻始終不及監察院的行動力與專業性,和八處的宣傳人員比起來,那些王府派去茶樓酒肆的夥計們,實在是沒有什麼蠱惑人心的力量,雖然監察院下手極狠厲,但京都百姓依然隱隱站在范府一邊,總覺得那個失蹤的范家二少爺,是為二皇子當了替罪祟,這才惹得小范大人下狠手反擊。

  至於弘成……這個可憐的靖王世子。名聲更是臭到了一種令人髮指的程度,誰叫他和袁夢有染?京都人都知道,明年春天地時候,李弘成就要迎娶范家的大小姐。可你卻指使著范思轍這個區區十四歲的少年去開妓院,還讓他背上了妓女命案這盆污水!——娘希匹的,這個世界上有這麼無恥地利用自己小舅子的姐夫嗎?

  一時間無論是在官場之上,還是在別的方面,二皇子一派都被打的節節敗退,氣勢低迷,全無還手之力。他們唯一曾經嘗試進行的反擊,是長公主控制著的都察院,只是那些御史們白費了力氣,監察院所有的行動。全部依托於慶律條例而行,竟是沒有一絲被人抓著把柄的地方,至於雨夜裡暗殺了三位抱月樓命案證人。更是一椿無頭命案,就算有人猜到是監察院做的,可是哪裡有證據?

  監察院對於那次暗殺事件的態度也很簡單明瞭——那三個人是被范提司家人親自送到京都府衙門地,怎麼會死在了京都府外?如果要說有問題,與二皇子交好的京都府尹田靖牧才有最大的問題!

  對於目前地戰果。范閒極為滿意,反正宮中的底線在那裡,自己總不可能直接把二皇子趕出京去。只要能將老二的力量削弱到再難以威脅自己的地步,打的老二痛不堪言,聊出老范家地一口惡氣,這就足夠了。

  直至此時,監察院恐怖的力量其實也才僅僅展現了一部分而已。

  之所以這次行動能如此順利,一方面是陳萍萍借那紙調令將所有的權限都下拔給了范閒,而更主要地是,范閒的行動,在北齊上京的時候就已經開始籌劃了。自夏入秋,他和言冰雲已經準備了許久,當時呈上御覽的奏章裡就提到了二皇子與長公主關係的問題,只不過上次陛下收中不發,而今次因為抱月樓的事情,范閒藉著這口怒氣,將此事提前做了出來。

  以有心算無心,以強風吹薄雲,這一仗監察院要是還打不贏,陳萍萍只怕會氣的從輪椅上跳起來,痛罵這幫小兔崽子損了自家的威風!

  ……

  ……

  宮裡一直保持著詭秘的安靜,包括二皇子生母淑貴妃,東宮太子,皇后在內地所有貴人都像是聾了瞎了一般,謹慎的不發表任何意見,大家都清楚,這是在看著陛下的態度。

  陛下在做什麼?

  宮裡傳出了消息,陛下請了江南的道科班入宮唱大戲!這時節京都風風雨雨,慶國的皇帝陛下卻猶有餘暇陪著太后,看了一天的戲,不知道賞了多少筐銅錢出去,說不出的開心輕鬆!

  這下子大傢伙終於看清楚情況了,感情咱們這位萬歲爺根本不覺得這種小事兒值得看,眼皮子都懶得抬一下,年輕人在京裡的小打小鬧,哪裡有江南出名戲班演的戲好看?

  情況看清楚了,一直保持著中立的那些朝官們,用他們敏銳的頭腦,赫然發現了一個事實,范閒的聖眷竟然大到了如此驚人的地步!范閒的對手是誰?是二皇子,是皇帝陛下的親生兒子!陛下居然還能如此不偏不倚……這,這,這是何等樣的恩寵?

  這些人卻也不敢得罪二皇子,所以只好站得更穩,牢牢地站在牆上,將腳丫子插在泥中,頑強地實踐著草根精神,左右搖擺,卻不肯隨意倒向哪方。

  這個事實卻讓二皇子本人連連吸了無數口冷氣,知道自己這些年不聲不響地在朝中發展勢力,原來是全數落在了父親的眼中,他不禁在想,難道……范閒回京後針對自己,是暗中得了宮中的授意?不過這位二殿下也是位陰狠之人,知道此時的局勢容不得自己再退,就算自己肯放下皇子的面子,希望與范閒第二次握手,對方也不見得有這個心情,而且皇帝那暖昧的態度,讓二皇子知道,自己如果不能將范閒打下去,那就只有等著范閒將自己打下塵埃——就如同茶鋪裡說的那般。

  在這種強大的壓力之下,二皇子再次勉強出手,都察院御史再次集體參劾范閒,這次參的罪名極其實在。拿的證據也極為篤實,總之是與范思轍整出地那些事情扯不開關係,而且連帶著也參了戶部尚書范建。那雪花一般的奏章往門下省裡遞著,完全跳過了刑部、大理寺那些衙門。直接要求范氏父子下台請罪,愣生生擺出了魚死網破的陣勢。

  這一日,數十位諫官擺出比上次參劾范閒更大的陣仗,直挺挺地跪在了宮門之前,今日無雨,青灰地宮前廣場上數十件隨秋風而微舞的褚色官服顯得格外刺眼,讓那些來往於宮門處的朝廷大老們忍不住紛紛搖頭,然後躲進了角門,不敢去管這閒事。

  依慶律,被參官員須上折自辯。而像此次參劾的刑訟,范氏父子必須親自入宮向陛下請罪,然後在朝會之上解釋清楚。但朝會之上,二皇子一派依然有極強大的實力,殿前辯論這一關對於范氏父子來說,實在不好過。

  都察院的御史們充滿了信心,等著范建范閒。這一對慶國最大的「貪官」老老實實地被自己擊倒,因為這次與上次不同,這次他們在二皇子的幫助下拿實了證據。足以證明范家乃至柳氏忠毅國府,與抱月樓那個臭名昭著的青樓,根本脫不了關係!

  他們跪在地上,有些興奮地等待著范閒的到來——就算范家將范思轍送走了,將抱月樓脫手了,就算陛下法外施恩,但罪證俱在,你范家總要付出相應地代價——他們等著飛揚跋扈的監察院提司出現在自己這等鐵肩御史的面前認錯,請罪。低頭!

  不止都察院地御史,其實很多人都準備看,在范府或者說監察院正處於大盛的時候,會怎樣面對這場來勢洶洶的參劾,官員們都是要顏面的,被都察院這般咬死,實在是很丟臉的一件事情。而眾所周知,范閒是個極重名聲地人,所以官員們更感興趣了,甚至包括舒蕪大學士在內,都稟持著一顆惡趣味或是報復或是嘲諷的心,準備看范閒的狼狽樣。

  ……

  ……

  但誰也沒料到,陛下宣召,范閒竟是沒有來!不止他沒有來,連范尚書也沒有來,這一對父子極有默契,極為無恥地用了同一個招數——病遁!

  聽到這個消息,二皇子首先愣住了,沒有想到范家不止在利益之上像頭餓狼一般,惹毛了就胡亂咬,居然在臉面這種枝節問題上,也做地如此絕,竟是連讓自己掙回些臉面的機會都不給……絕,這爺倆真絕。

  年紀大了,一慣躲在角門外那個議事房裡喝茶的舒蕪大學士,在聽到這個消息後,卻是一口茶噴了出來。他那天去太學與范閒下了幾盤棋,那小子答應的好好的,結果轉手就在京都鬧出這麼大一場風波,還說自己不捨得「吃子」!舒大學士被表面恭敬,內裡一肚子壞水的范閒氣的險些吐血,本指望今天朝會之上,能看看范閒吃癟的模樣,沒想到這小子居然稱病不來,這讓老學士看戲出氣的心緒無法一舒胸臆,好生不爽。

  范氏父子告病地消息傳到了殿上,正在審看各郡遞來奏折的皇帝陛下也愣了愣,然後皺了皺眉頭,沒有說什麼。

  後宮裡的娘娘們也知道了這件事情,笑罵道這范家的孩子真是個不省心的,也不知道讓陛下少心煩一些,也不知道依晨怎麼就嫁了這麼個相公,當初看著是詩華滿腹,如今瞧著,竟是個牢騷滿身無賴子。

  最失望的,莫過於跪於宮門之外的那些都察院御史了,既然對頭稱病不來,再殺氣騰騰的陣勢,沒了一個受力點,大力用空,他們心中一片空虛,好不難受,垂頭喪氣的散了,就連身上褚色的官服都有氣無力地垂貼在了身體四周,懶得理會秋風的挑逗。

  人都是吃五谷雜糧長大的,又不是金剛不壞之身,哪裡會沒個病痛,但像范氏爺倆這般病的如此之巧,病來的如此之猛,據說都無法下床的事情……也未免太怪異了些,尤其范閒還是監察院費介的親傳弟子,雖未行醫,但連宮中御醫都知曉你手段,怎麼可能忽然一下就病倒了呢?

  不止朝中百官不信,京都百姓不信,其實就連宮裡的娘娘們,龍椅上那位皇帝陛下都不信,所以當天朝會散後,便有宮中侍衛領著御醫,在一向極少出宮的洪公公帶領下,浩浩蕩蕩地殺到了范府,傳旨意慰問,同時看看他們父子二人到底得的什麼病!

  有很多府上的眼線都跟著這列隊伍,因為所有人都認為范氏父子是在裝病,所以下意識裡想著,這爺倆為了不上朝出醜,竟是得罪了皇帝陛下,小小也是個欺君之罪……真是愚蠢至極,狂妄至極。

  二皇子也鬧不明白這件事情,他是皇子,自幼在宮中長大,當然知道洪公公的手段,任何裝病的伎倆,在那個病懨懨的老太監面前,都瞞不過去。

  ……

  ……

  范閒是真的病了。

  這個消息通過洪公公的證實,皇帝陛下沒有後續的懲罰措施證明,傳遍了京都每一個角落,沒有人再懷疑范閒是在裝病。雖然范尚書大人只是偶感風寒,而小范大人,卻真的是臥床不起,身體虛弱的十分厲害。

  在監察院與二皇子鬥爭的節骨眼上,范閒卻很不湊巧地病了。

  這個事實讓很多人都產生了一種很怪異的情緒,會不會京都局勢會因此而有些變化?畢竟歷史上曾經出現過類似的局面,當初北魏皇帝清算戰功赫赫的戰家,之所以能夠很驚險的成功,就是因為當時,一代名將戰清風大帥很不湊巧的拉了三天肚子。

  歷史雖然荒謬,但極為真實。

  ……

  ……

  「別擔心什麼。」范閒皺了皺眉頭,看著床前略有不安之色的沐鐵,「一切聽小言公子安排就好。」

  從京都府回來後,他就病倒了,雖然不是很嚴重,但與謝必安一戰之後就開始有些不受控制的真氣,在他的體內到處亂串著,逼著他必須花費更多的時間冥想靜心,蒼白的面色和古怪的脈象,成功地瞞過了高深莫測的洪公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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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四十七章 藥

  秋天的後半夜,月亮下去了,太陽還沒有出,只剩下一片烏藍的天。范府後宅裡響起一陣劇烈的咳嗽聲,咳聲連綿不絕,許久沒有停歇,驚得下人們都從睡夢裡掙扎著醒來,園中開始響起一陣帶著些慌亂味道的動靜。

  許是天時氣候的問題,不止范尚書患了風寒,還有些下人也患了傷風,那些流著鼻涕的人已經被送到了京外的田莊裡,剩下的人們卻不敢大意,天天喝著大少爺寫的藥方子,這藥方子倒極是有用,風寒沒有傳染開來。之所以這一陣咳嗽讓范府眾人亂了起來,是因為咳嗽聲是從大少爺的屋裡傳出來的,大少爺這兩天患了怪病,咳的很厲害,卻又不肯讓宮裡的御醫抓藥,偏相信自己的手段,不過弄了幾天,咳嗽聲音也沒有消減下去,范府的下人們不禁有些擔心,生怕這位對下人們極好的大少爺有個三長兩短。

  大丫環思思額上繫著根紅緞帶,抿住了微亂的頭髮,有些惱火地站在小廚房裡,一邊嗅著房內傳出的濃濃藥味,一邊喊著那些粗活丫頭,讓她們手腳快些。她是澹州老祖宗身邊打發來京都的人,將來的身份地位是明擺著的事情,所以范府之中,她說話很有些份量,那些睡眼惺忪的小丫頭們知道大少爺的病有些麻煩,看她發怒,咬著下唇哪裡敢應聲。

  看了少晌,思思終究還是不肯放心,搬了個小凳子。坐在了藥爐扦,手裡拿著文火扇,輕輕搖著扇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藥霧漸起的爐口,漸漸被薰紅了眼,也不敢大意,熬藥這種事情極講究火候。面前熬的這藥是大少爺要服的,不是自己看著。她有些不放心。

  臥房之中,林婉兒披著一身內棉外繡的居家袍子。心疼地揉著范閒的胸口,小心翼翼地問道:「要不……真試試御醫開的方子?」

  范閒咳的臉都掙紅了,擺了擺手,勉強笑著說道:「哪裡這般矜貴,再說自己的身體自己知道,死不了的,自己開些藥吃就好。」

  林婉兒也知道相公的醫術了得,不然也不能將自己纏綿十五年的肺疾治好,只是這幾天總聽著他咳得厲害。心裡難免有些擔心,咬了咬嘴唇,說道:「連洪公公都瞧不出這病的來路……你卻說自己清楚,你看……」她眼珠子一轉,說道:「我給費先生寫封信問問?」

  范閒又咳了兩聲。知道妻子終究是放心不下,歎了口氣說道:「我那老師,你又不是不清楚。一年裡倒有大半年的時間在四野亂逛,就算他想趕回來,那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的事兒了。」他接著笑著說道:「或許得有三四個月功夫,那時候只怕我早就成了死人……你啊……」他輕輕彈了一下婉兒的俏直鼻尖,玩笑說道:「你就成了京都最漂亮的俏寡婦了。」

  林婉兒連著往地上呸了幾口,怒道:「什麼時候了,還盡說這些胡話!」

  范閒笑了笑,他不像家中這些人一般緊張,因為他清楚自己的身體裡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此時正在熬的藥,也只是幫助自己靜心清神,舒肺通竅,稍微梳理一下經絡,穩定一下病情,至於真正的病根,還是得靠自己來整,說話間安慰了婉兒幾句,卻小心翼翼地自己的右手放在了被子裡。

  他的右手偶爾會顫抖一陣,從京都府外開始,一直到今天為止都沒有什麼好轉。

  房外傳來叩門聲,思思小心端著湯藥進了屋,與她一道睡在前廂的大丫環四祺早就爬了起來,挑亮了桌上的油燈,搬了個高幾,放在了少爺少奶奶的床前,將藥碗接了過來,取出調羹在碗裡輕輕劃著,讓湯藥降溫,等著溫度差不多了,才喂范閒喝了一小口。

  范閒喝了下去,感覺有些微苦,下意識裡舔了舔舌頭,思思卻已經極快無比地將一顆糖丸塞進了他的嘴裡,頓時衝淡了嘴裡的苦意。他忍不住笑了起來:「我一個大老爺們,用得著這麼服侍嗎?」

  思思笑了笑,說道:「少爺,打小的時候,你就最怕吃藥了。」范閒心想,這個世界的湯藥又不可能裹著糖衣,喝下去當然要皺皺眉頭。

  四祺抽出袖間的絲巾,幫范閒揩拭了一下唇角,也很嚴肅地說道:「少爺,您現在可是病人,不能逞強。」

  見兩個大丫環如此模樣,連婉兒都有些看不下去,笑罵道:「別把他寵得太厲害。」話雖如此說著,小手卻在范閒的後背不停往下順著,讓他能舒服些。

  雖然范閒也極享受這種大少爺的生活,覺得如果生病還能如此舒服,那真是不錯的事情,但終於還是忍不住搖了搖頭,伸手端過藥碗極豪邁地一口喝盡,用袖子擦了擦嘴,笑著說道:「我是個兼職醫生,不是個小孩子。」

  床下兩位大丫環互視一笑,沒有說什麼。見天時已經很晚了,范閒知道自己先前那陣咳嗽又讓府裡的丫環們忙碌了一陣,心裡不免有些欠疚之意,吩咐道:「喝了藥應該就不會咳了,你們自去睡吧……讓那幾個守夜的丫頭也睡了,秋夜裡寒著,再凍病了怎麼辦?」

  「馬上就天亮了,還睡什麼呢?」

  「多睡會兒總好些。」范閒正色說道。

  知道這位大少爺體恤下人,而且溫柔外表下是顆向來說一不二的心,思思並四祺不敢再反駁,齊聲應下,便出了門安排雜事。

  范閒走下床,倒了杯茶漱了漱口。婉兒見著忍不住說道:「病了還喝冷茶,對身體不好。」范閒笑了笑,坐回床邊說道:「都說過。這病與一般的病不一樣。」夫妻二人又說了會兒話,婉兒見他不再咳嗽,心中稍安,困意漸起,但因見他不肯睡,也自撐著不去睡,終是范閒看不下去。悄悄她伸手幫她揉了揉肩膀,手指頭在她頭上幾個安神的穴位上拂了拂。這才讓她沉沉睡去。

  看著熟睡中的妻子,范閒知道她這幾天擔心自己。心力有些交瘁,忍不住搖了搖頭,自己這病不是照顧得好便能好的,和父親可不一樣。范尚書的風寒,在他的妙手之下,已經有了好轉之相,約莫再過兩天便能痊癒,只是父親年紀大了,身子不比年輕人。恢復起來總是慢一些。

  他輕輕揮手,拂滅了五尺的外桌上的油燈,整個臥室陷入了黑暗之中,但他卻睜著明亮的雙眼,始終無法入睡。因為最近這幾天他靜坐得太久,極不容易困。

  舌尖輕輕舔弄著牙齒縫裡的藥渣,品評著自己親手選的藥材。似乎能夠感覺到藥材中的有效成份、此時已經入了肺葉,開始幫助自己舒緩起那處的不適,他有些得意,伸手將妻子身上的被子拉好,接著卻將手伸到枕下的暗格里,摸出一個小藥囊,囊內是幾粒渾圓無比,觸手處卻有些粗糙的大藥丸子來。

  屋內雖是黑的,但范閒卻知道這些藥丸是紅色,因為從小到大,費介先生就命令自己將這藥丸隨身帶著,以防自己修行的無名功訣出問題,一旦那股霸道狂戾的真氣,真要衝破他的經脈時,這粒藥丸就是他救命的最後靈丹。

  在范閒很小的時候,那時候還生活在澹州,費介就曾經發現過這個很要命的問題。五竹留給范閒,或者說老媽留給范閒的那個無名功訣,如果一路修行的話,確實會修成輝其霸道雄渾的真氣,問題是這種真氣顯得過於霸道狂戾了些,一般人如果練起來,只怕還沒有練多久,就會被體內的真氣擠爆刺穿,經脈一斷,這人自然也就成了廢人。

  不過范閒和這個世界上的人柱比,有一個奇異之處,就是他的經脈似乎耍比其他的世人要粗廣許多,也正是因為如此,他自嬰兒時便開始偷練無名霸道功訣,四歲的時候,體內的真氣就已經充沛到了一個令人震驚的程度,但是卻沒有爆體而亡。

  不過費介曾經說過,隨著他體內的真氣越積越多了,越來越雄厚,終究有一天,先天已然成形的經絡通道,終會有容納不下的那一天,就會讓范閒吃上大苦頭!

  只是十幾年過去了,范閒並沒有感覺到這種危險,體內的真氣雖然霸道,但依然一直處在自己的控制之內,尤其是十二歲之後,無名霸道功訣第一卷練完,體內像暴風雨一樣運行著的真氣驟然間風消雨停,馴服無二,根本沒有對他造成任何影響。

  所以他漸漸地放鬆了警惕,甚至都快忘了這件事情。藥丸也不再隨時攜帶,而是擱在了家中,除了上次出使北齊的時候,他擔心前路莫測,帶了一顆,但也沒有用上。

  麻煩,總是在人們最沒有防備心的時候到來。

  經歷了北齊看似平安,實則凶險的旅程之後,范閒體內的真氣修為與技藝終於融為一體,已經突破了九品的關口,開始邁向人世間武道的頂峰,而他體內霸道的真氣也終於大成,甚至可以與苦荷的首徒狼桃硬拚一記,不料卻在京都府外瀟瀟灑灑擊潰八家將之一的謝必安後,體內的真氣開始不老實起來。

  由腰後雪山而起,沿經絡往上,兩道貫通的真氣通道就如同兩個圓,在他的體內一上一下交流著,如今這股真氣卻似乎嗅到了身體主人的某些跡象,開始狂燥起來,不再肯安份地停留在經脈之中,而往著四面八方不停地伸展、試探、突刺著。

  范閒的雙手,是他對於真氣控制最完美的所在,如今卻成了體內真氣強行溢出的關口所在,如今他的右手會時不時地顫抖一陣,那正是他的身體肌能與經絡中不聽話真氣兩相控制的結果。

  情況並不是很嚴重,至少現在還在他的控制範圍之內,經過這些天的冥想靜坐,他強行用自己的心神壓制住了體內躍躍欲試的霸道真氣,只是兩相逆衝,卻傷了肺葉,這才導致了不停地咳嗽。但如果任由這種局面發展下去,總有一天,他將無法控制體內這股霸道而狂戾的真氣。

  范閒也曾經嘗試過修行那個無名功訣的下半卷,但是目前卻沒有任何的進展,有時候咳的厲害時,他甚至有些痛恨那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五竹叔——您給個吸星大法我,總要給個解決的辦法吧?

  他輕輕捏著手中的藥囊,皺起了眉頭,他前些日子分析過老師留的藥丸,就像老虎對獅子一樣,老師為了幫他應付體內霸道的真氣,下的藥也是極其霸道,他真沒有信心這藥吃下去會帶來什麼樣的後果,裡面攙著大量的五月花,那可是……地地道道的散功藥啊!

  難道自己甘心將自己辛苦練了十幾年的真氣一朝散去?就算不會散功,只怕體內的真氣也會被消耗大半!

  可是不吃……難道看著那股真氣在幾個月後或者是幾年之後把自己爆成充氣大血球?就算沒有這般可怕的效果……但右手老抖著,也不怎麼好看,自己年紀輕輕的,就要擺出一個帕金森患病的範兒?

  吃還是不吃,這真是一個大問題。

  遠處傳來幾聲雞叫,叫醒了太陽,斥退了黑夜,但人們還在沉沉睡著。范閒抬起頭來,才知道自己在床邊坐了半個時辰,不由自嘲地一笑,最怕死的自己,在面臨著這種兩難境她時,原來也會表現的如此懦弱與遲疑。

  或許,這也是個契機吧,他安慰著自己。

  「不懶華池形還滅壞,當引天泉灌己身……」他緩緩默頌著口決,就這樣在床邊坐著,進入了冥想的狀態,小心翼翼地將體內亂竄的真氣收伏到經絡之中,再緩緩收回腰後的雪山之處,由它們在那處大放光明,照融雪山。

  忽然間心頭一動,范閒睜開了雙眼,隨意披了件衣服,推門而出,走到園子裡最僻靜的角落,自己當初試毒針的小演武場,不需要尋覓,便瞧見了假山旁邊那位臉上蒙著塊黑布的怪叔叔。

  他忍不住搖頭歎氣,開口埋怨道:「原來你還知道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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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四十八章 牆裡鞦韆牆外道

  天邊已有魚肚白,庭院裡晨風微拂,光線卻依然極暗,假山旁邊的那人一身粗布衣衫,腰間隨隨便便插著一把鐵釬子,臉上蒙著一塊黑布,卻像是和四周的景致建築融為了一體,一點聲音都沒有發出來,甚至連存在感都顯得極為縹緲,只怕就算有下人從他的身邊走過去,都不會發現他。

  范閒看著面前這位與自己朝夕相處了十六年的親人,一想到這麼久沒見了,心裡竟是說不出什麼感覺,恨不得把他揍一頓……卻肯定打不過對方,要撲上去哭一場?五竹叔可不是個愛煽情的人。

  於是乎他只好搖搖頭,強行抑下心中的喜悅,走了過去,然後發現五竹叔的手裡正拿著一把小刀,不停地雕著什麼東西,走的近了些,才發現是在削木片。

  「幸虧不是雕女人像……不然我會以為你變成了盲探花,那個無惡的李尋歡。」庭院裡一片安靜,范閒忍著笑說道:「那我會吐出來的。」

  五竹很令人意外地點了點頭,說道:「李尋歡這個人確實很無恥。」

  這下輪到范閒愣了,半晌後才說道:「你知道李尋歡?」

  五竹將木片和小刀放回袖中,冷漠說道:「小姐講過這個故事,而且她最討厭這個男主角。」

  范閒笑了起來,說道:「看來我和我老媽還真像。」

  ……

  ……

  片刻之後,二人已經出現在了范府三間書房裡最隱秘的那間,四周雖然沒有什麼機關,但沒有范閒的允許。根本沒有人能靠近這間書房,連范尚書都默認了這個規矩。

  「說說吧,這半年都幹什麼去了。」毫無疑問,范閒對於五竹這些日子的失蹤非常感興趣。雖然從那塊小木片上已經證實了自己地猜想,但像這麼驚天的八卦消息,總要從當事人的嘴裡聽到,才會顯得格外刺激。此時他似乎早已忘記了自己體內像小老鼠一樣瞎竄的真氣,也忘了自己似乎應該首先問下叔,自己該怎麼保命,而是直直盯著五竹地雙眼。

  他還給自己倒了一杯昨夜的殘茶,自然沒有五竹的份,因為五竹不喝茶。

  「我去了一趟北邊。」五竹想了想,似乎是在確認自己的行程。「然後,我去了一趟南邊。」

  范閒很習慣自己叔叔這種很異於常人的思維,並不怎麼惱火於這個回答的無聊。而是耐心問道:「去北邊做什麼?去南邊又做什麼?」

  「我去北邊找苦荷。」五竹說的很平靜,並不以為這件事情如果傳開來,會嚇死多少人,「打了一架,然後去南邊。去找一個人。」

  范閒呵呵笑了起來,一代宗師苦荷受了傷,自然是面前的瞎子叔使的好手段。旋即想到一個問題,皺眉關心問道:「你沒事吧。」

  五竹微微側頭,看著自己的左肩:「這裡傷了,已經好了。」

  依舊言簡意賅,范閒卻能體會到其中地凶險,他與海棠交過手,更能真切地感受到海棠的光頭師傅,那位天底下最頂尖的四大宗師之一地實力,應該是何等樣的恐怖。五竹叔雖然牛氣烘烘,但讓對方受了傷,自己難免也要付出些代價,只要現在好了就行。

  「為什麼要去動手呢?」范閒皺起了眉頭。

  五竹說道:「一來,如果他在北齊,我想你會有些不方便。」范閒點了點頭,如果當時出使之時,苦荷一直坐鎮上京城,僅憑自己的力量,是斷然沒有可能玩弄了北齊一朝的武裝力量,搶在肖恩死之前,獲得了那麼多有用的信息。

  五竹繼續說道:「二來,我覺得自己以前認識苦荷,所以找他問一下當年發生了什麼事情。」

  范閒霍然抬起頭來,吃驚地看著他,忽然間腦中靈光一閃,想到了肖恩臨終前關於那座永夜之廟地回憶,皺著眉頭輕聲說道:………也許……叔還真認識苦荷,至少當年的時候。」

  接下來他將山洞裡聽到的故事,全部講給五竹聽了,希望他能回憶起來一些什麼重要地事情。比如五竹叔與神廟的關係,小時候聽五竹叔說,他和母親是一道從家裡逃出來的,那這家……難道就是神廟?

  五竹沉默了許久,沒有出現小說裡常見的抱頭冥想,痛苦無比抓頭髮卻什麼也想不起來的情形,他只是很簡單地說了一句:「我想不起來。」

  ……

  ……

  於是輪到范閒開始抓頭髮了,他低聲咕噥道:「這叫什麼事兒呢?」他搖搖頭,驅除掉心中的失望,問道:「受傷之後為什麼不回京?都已經傷了,還到南邊去找人做什麼……噫,是不是葉流雲在南邊?」

  五竹冷漠地搖搖頭:「南邊有些問題……在確認苦荷認識我之後,我去了趟南邊,想找到那個有問題的人,可惜沒有找到。」

  范閒更覺頭痛,這半年自己在北邊南邊鬧騰著,感情自己這位叔叔也沒怎麼休息,和北齊國師玩了出打架認親的啞劇,又去南邊尋親,不過苦荷既然認識五竹……對,肖恩說過,苦荷能有今天這造化,和當年的神廟之行脫不開關係,當時他就認識母親,不過那時候母親和五竹並不在一塊兒啊。

  南邊有問題地人?那又是誰呢?范閒腦子轉的極快,馬上想到了在上京時曾經接到的案宗,慶國南方出現了一個冷血的連環殺人犯,而言冰雲更是極為看重此事,準備日後要調動陛下的親隨虎衛前去找人。不過既然連五竹叔都沒有找到那人,只怕小言同學將來也只有失望的份兒。

  他深吸一口氣,將這些暫時影響不到自己的事情拋開。向叔叔匯報了一下自己這半年來地動作,便連自己與海棠那個沒有第三人知道的秘密協議都說了出來,沒料到五竹卻是沒什麼反應。

  范閒自幼就清楚,五竹叔不會表揚自己。但自己整出這麼多事,連肖恩都滅了,又將二皇子打的如此淒慘,您總得給點兒聽故事的反應吧?

  似乎查覺到范閒有些鬱鬱不樂,五竹想了想後,開口說了句話,聊作解釋:「都是些小事情。」

  也對,自己與二皇子之間地鬥爭,在五竹及陛下這種層級的人物看來,和小孩子爭吵沒多大區別。至於那個秘密的協議,或許陛下會感一絲興趣,但五竹叔肯定漠不關心。范閒想明白了這點。不由自嘲地笑了笑,很自然地伸出自己的右手,說道:「最近手老抖,你得幫我看看。」

  得知了范閒體內真氣有暴走跡像的五竹,依然冷靜的不像個人。說道:「我沒練過,不知道怎麼辦。」

  生死之事,范閒終於抓狂了。壓低聲音吼道:「連點兒安全係數都沒有的東西……我那時候才剛生下來,你就讓我練……萬一把我練死了怎麼辦?」

  「小姐說過,這東西最好。」五竹很冷漠地回答道:「而且以前有人練成過。」

  「那自然有人練廢過。」范閒毫不客氣地戳中叔叔話語中的漏洞。

  五竹毫不隱瞞:「沒有什麼太大的問題,頂多就是真氣全散,變成普通人,除非你愚蠢的在最後關頭還捨得這些所謂真氣。」

  范閒氣結,您是個怪物,當然不知道真氣對於一般地武者來說,是何等的重要。如果自己失去了體內的霸道真氣,不說壓倒海棠朵朵,這天下那麼多地仇人,隨時隨地都可能把自己給滅了。

  「那現在怎麼辦?」他像示威一樣舉著自己正在微微顫抖的右手,惱火說道:「難道就讓它不停抖著學吳尾達?現在只是手抖,等我體內真氣再厚實些,只怕連屁股都要搖起來了。」

  五竹抬起頭來,眼上的那塊黑布像是在冷酷地嘲笑面前的范閒:「你不練了,真氣自然就不會再更多了。」

  ……

  ……

  一語驚醒夢中人。

  范閒早已經習慣了每日兩次的冥想及武道修行,根本沒有想過停止不練,此時才醒悟過來,在找到解決方法之前,自己首先應該做地,就是停止修練無名功訣上的霸道真氣,雖然在對戰之中,想必體內的真氣還是會很自然地發展壯大,但總比自己天天餵養著,要來地慢一些。

  他點點頭,歎息道:「只好如此,讓大爆炸來的更晚些吧。」

  五竹忽然開口說道:「費介給你留過藥的。」

  范閒愣了愣,沒想到他還記得小時候的事情,點了點頭,解釋道:「那藥有些霸道,我擔心吃了之後會散功。」

  五竹低著頭,似乎在回憶什麼事情,忽然開口說道:「應該有用,雖然只能治標。」

  這時候范閒可不敢再全部信這位叔叔的話,畢竟這個害死人的無名功訣也是對方大喇喇地扔到自己的枕頭邊上的,苦笑著說道:「這些事情以後再說,先說說你的事情……我說叔啊,以後你玩失蹤之前,能不能先跟我說一聲。」

  「有這個必要?」五竹很認真地問道。

  「有。」范閒連連點頭,「出使北齊地路上,我一直以為你在身邊,那箱子也在身邊……所以我膽子大到敢去欺負海棠朵朵,哪裡想到你不在……這樣搞出事來,會死人的。」

  五竹遲疑了片刻後說道:「噢,知道了。」

  范閒心裡鬆了一大口氣,他自幼習慣了五竹待在離自己不遠的地方,比如馬車中,比如雜貨鋪裡,比如海邊的懸崖上,進京之後五竹叔在身邊的時間就少了許多,雖說他如今的實力已經足以自保,但他明白,隨著自己在這個世界上的發展,自己會面臨越來越多的挑戰。有這樣一位叔叔守在身邊,會讓他覺得世界全是一片坦然大地,整個人會有安全感許多。

  「我打算搬出去。」范閒輕輕咳了一聲,「住在後宅裡還是有些不方便。人太多了,你不可能和我們一起住。」

  五竹偏了偏頭,很疑惑為什麼要為了自己住進來,就要搬個家。

  「婉兒還沒有拜見過叔叔你。」范閒很認真地說道:「你是我最親地人,總要見見我的妻子。」

  五竹緩緩說道:「我見過。」

  「她沒有見過你。」范閒苦笑了起來,「而且你總一個人在府外漂著,我都不知道你會住在哪裡,你平時做些什麼,這種感覺讓我……嗯,有些不舒服。」

  五竹再次偏了偏頭。似乎明白了范閒想要表達什麼,牽動了一下唇角,卻依然沒有笑。緩緩說道:「你處理,不過我不希望除了你妻子之外,有任何人知道我在你的身邊。」

  范閒喜悅地點了點頭,接著卻想到一件事兒,為難說道:「若若也不行?我還一直想著也要讓她見見你。」

  「不行。」五竹冷漠說道:「就這樣吧。你辦你的事情去,就當我沒有回來一樣。」

  范閒歎了幾口氣,聽著書房外面已經隱隱傳來人們起床地聲音。只好揉著手腕走出了書房。

  書房之中,五竹那張似乎永遠沒有表情的臉,終於露出了他五百年才展露一次的笑容,而且這次笑容顯得多了一絲玩笑的意味,似乎是在取笑范閒不知道某件事情。

  秋圓之中,草染白霜,天上日頭溫溫柔柔。范閒裹著一床薄薄的棉被,半躺在圓中的一方軟榻之上,聊作休息。偶爾咳嗽幾聲,但比昨天夜裡已經是好了許多。圓內一角處豎著個鞦韆,幾個膽大的丫環正在兒那蕩著,淡色的裙兒,像花朵一樣綻放在長繩繫著的小板上,鞦韆旁,思思和四祺這兩個大丫頭正滿懷興致地看著,臉上偶爾流露出艷羨之意,但自矜身份,卻是不願意踏上去一展身手。

  范閒瞇著眼睛看著那處,看著鞦韆上那丫頭的裙子散開,像花,又像前世地降落傘,裙下的糯色褲兒時隱時現,讓他不禁想起了那部叫做孔雀的電影。

  一隻手從旁邊伸過來,餵他吃了片薄薄地黑棗,這棗片極清淡,切的又仔細,很符合他的味口。他三兩下嚼了,有些含糊不清說道:「不在父親那孝順著,怎麼跑我這兒來了?」

  婉兒和若若分別坐在他的身旁,服侍著這個毫不自覺得病人。若若微微一笑,說道:「老待在房裡,我也嫌悶啊,哥哥病了,還有興致來圓子裡看丫頭們蕩鞦韆。」

  婉兒恥笑道:「他哪是來看鞦韆,是看鞦韆上地人還差不多。」

  范閒也不辯解釋,笑著說道:「看景嘛,總是連景帶人一起看的。」接著高聲喊道:「思思,別做小媳婦兒模樣!想蕩就上去蕩去。」

  這話容易產生歧義,他出口之後就搶先自己愣著了,好在旁邊的姑娘們沒有聽出個所以然來,只有他自己在那裡尷尬地笑著。他略作掩飾地咳了咳,忽然想到件事情,問著身邊的婉兒:「這秋愈發寒了,你看,家裡圓子裡那些菊花都有些蔫凍,上次說過宮裡要在京郊辦賞菊會,怎麼還沒個消息?等初雪一落,想看也沒處看去,難道宮裡那幾位不怕掃了興?」

  婉兒白了他一眼,笑著說道:「是比往年要晚了些,不過傳來的消息,大概是要去懸空廟看金線菊吧,那些小菊花耐寒的狠,應該不怕的。」

  范閒忍不住搖頭,知道賞菊推遲和京裡最近的熱鬧總是分不開關係。最近這兩天京都裡的大勢已定,雖然很多人都以為在這個時候,自己應該強撐病體,才能鎮著二皇子那方,但他自己心裡明白,監察院做事,並不需要自己太操心,所有的計劃都已經定了,又有小言看著,分寸掌握的極好,應該無礙。

  他地身體稍已經微好了些,不過依然裝病不去上朝聽參,也不肯去一處或是院裡待著,只是躲在家裡的圓子裡當京都病人,像看戲一般,看著老二在那邊著急。

  「高些!再高些!」

  范閒躲在軟榻之上,在妻子與妹妹的服侍下,看著那邊膽氣十足的思思踩著鞦韆越蕩越高,直似要蕩出圓子,飛過高牆,居高凌下地去看京都的風景,忍不住笑著喊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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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四十九章 陳園有客

  鞦韆越蕩越高,忽然思思似乎在高空中看見了什麼,趕緊著不再蹬板,任由鞦韆慢了下來,還不等鞦韆完全停好,就急急忙忙地跳了下來,連落在草地上的鞋也沒穿,就往范閒身邊跑。

  旁邊扶著的幾個小丫環嚇了一跳,四祺正準備打趣她幾句,但看著她神情,很識道的住了嘴。就連這邊的三位主子也覺得訥悶,心想這姑娘發什麼瘋了?怎麼如此驚慌,以范府的權勢,在京都裡還會怕什麼來客?除非是太監領著禁軍來抄家。

  「府門口……是靖王爺的馬車!」

  思思氣喘吁吁地跑到范閒軟榻之前,撫著起伏不停地胸口說道。范閒一怔,馬上醒過神來,從軟榻上一躍而起,喊道:「快撤!」一邊往圓後跑,一邊還不忘回頭讚揚了思思一句:「丫頭,機靈。」

  看這利落無比的身手,哪裡像是個不能上朝的病人?軟榻旁的婉兒與若若疑惑著互視一眼,也馬上醒悟了過來,面色微變,趕緊站起身來,吩咐下人們安排出府的事宜,又喊籐大家的趕緊去套車。

  一時間,先前還是一片歡聲笑語的范宅後圓,馬上變成了大戰之前的糧馬場,眾人忙成了一團,收拾軟榻的收拾軟榻,迴避的迴避,給主子們找衣裳的最急,忙了一陣,終於用最短的時間,收拾好了一切,將范閒擁到了後宅的後門外,此時,籐子京也親自拉著馬車行到了門口。

  「這還病著,就得到處躲。」婉兒將一件有些厚的風褸披在了范閒的身上。埋怨道:「舅舅也真是地,都說了不用來看的。」

  范閒哪有時間回答她,像游擊隊員一樣,奮勇往馬車裡鑽進去。

  林婉兒嘲諷一笑。轉臉見小姑子也是滿臉緊張,抱著一個小香爐跟著范閒往馬車裡鑽,不由大感意外,說道:「若若,你又是躲什麼?」

  之所以思思瞅見了靖王家的馬車,范閒便要落荒而逃,婉兒身為妻子自然明白其中道理,最近范家和二皇子一派正在打架,李弘成被范閒不知道潑了多少髒水,最近這些天一直被靖王爺禁在王府之中。靖王此時來,不用說,一是來找范尚書問問事情到底是怎麼回事。二是來和范閒說道說道,至於三嘛,不用想也知道,肯定是替世子說幾句好話,順路幫著兩邊說和說和。

  皇帝的親弟弟來了。而且這麼多年范家子女都是把靖王當長輩一樣敬著,相處極好,如果對方來說和說和。范閒能有什麼辦法?而范閒偏生又不可能此時與二皇子一派停戰。何況多說幾句,以那個老花農骨子裡地狡慧,哪有會猜不到是范閒在栽贓李弘成。范閒可是怕極了這個老輩子的滿口髒話,對方身份輩份又能壓死自己,自己能有什麼輒?於是乎,當然只好拍拍屁股,趕緊走人,三十六計,逃為上計。

  聽著嫂子問話。一向表情寧靜的范若若極不好意思地回了個苦笑,窘迫說道:「嫂子,這時候見面多尷尬。」

  婉兒一聽之後愣了愣,馬上想到,自家欺負了李弘成好幾天,靖王府名聲被相公臭的沒辦法,這時候若若去見未來公公確實不大合適。她忽然間想到相公和小姑子都躲了,自己留在府裡那可怎麼辦?怎麼說,來的人也是自己的小舅舅……而且小舅舅那張嘴,婉兒打了個冷噤,轉手從四祺的手上取下自己的暖袍,一低頭也往馬車裡鑽了進去。

  馬車裡的兄妹二人愣了,問道:「你怎麼也進來了?」

  婉兒白了他二人一眼:「舅舅上門問罪,難道你們想我一人頂著?我可沒那麼蠢。」

  馬車上下的范府下人們對那位老王爺地脾氣清楚的狠,見自家這三位小主子都嚇成這樣,也忍不住笑了起來。就在低低的哄笑聲中,籐子京一揮馬鞭,范府那輛印著方圓標識地馬車,便悄無聲息地駛了出去,馬車裡隱隱傳來幾個年輕人互相埋怨的聲音。

  馬車極小心地沒有走正街,而是繞了一道,脫了南城的範圍,而沒有被靖王家的下人們瞧見。看著馬車消失在了街的盡頭,門口地范府下人們馬上散了,不一會兒功夫,便果然聽著一道聲若洪鐘的聲音響徹了范府的後圓。

  「我幹他娘地!」靖王爺站在一大堆面色不安的下人身前,叉著老腰,看著空曠寂廖,連老鼠都沒剩一隻的後園,氣不打一處來,「這些小混蛋知道老子來了,就像道屁一樣地躲了,我有這麼可怕嗎?」

  人群最前頭,如今范閒三人名義上的娘——柳氏聽到王爺那句「幹他娘的」,不由臉上有些愁苦,壓低了聲音回道:「王爺,我先就說過,那幾個孩子今天去西城看大夫去了。」

  靖王爺看著那個還在微微蕩著的鞦韆,呸了一口,罵道:「范建的病都是范閒治好的,他還用得著看個屁的大夫!」

  花開兩朵,先表一枝,不說這邊靖王爺還在對著後園中空氣發飆,單提那廂馬車裡地三位年輕人此時逃離范府,正是一身輕鬆,渾覺著這京都秋天的空氣都要清爽許多,心情極佳。

  自范閒打北齊回國之後,便連著出了一串子的事情,莫說攜家帶口去蒼山度假,去京郊的田莊小憩,竟是連京都都沒有怎麼好好逛過,整日裡不是玩著陰謀,就是耍著詭計,在府上自己與自己生悶氣。這幾天大局已定,稍清閒了些,卻又因為自己裝病不上朝,總要給足陛下面子。不好意思光明正大的在街上亂逛,所以只好與妻子妹妹在家嘮磕嘮到口乾。

  幸虧靖王爺今天來了,想來範尚書也不會因為范閒的出逃而生氣,這才給了三人一個偷偷摸摸游京都的機會。

  坐在馬車上。范閒將窗簾掀開了一道小縫,與兩個姑娘家貪婪地看著街上地風景與人物,那些賣著小食的攤子不停呦喝著,靠街角上還有些賣稀奇玩意兒的,一片太平。

  婉兒嘟著嘴說道:「這出是出來了,可是又不方便下車,難不成就悶在車子裡?」

  若若也皺了皺眉頭說道:「哥哥這時候又不方便拋頭露面……」她忽然說道:「不過哥哥你可以喬裝打扮吧?」

  范閒笑了一聲,說道:「就算這京裡的百姓認不出我來,難道還認不出你們這京裡地兩朵花兒?」明知道他是在說假話,但婉兒和若若都還是有些隱隱的高興。女孩子還真是好哄。

  「去一石居吃飯吧。」婉兒坐的有些悶了,出主意道:「在三樓清個安靜的包廂出來,沒有人會看到咱們的。還可以看看風景。」

  說來也巧,這時候馬車剛剛經過一石居的樓下。范閒從車窗裡望出去,忽然想到自己從澹州來到京都後,第一次逛街,就是和妹妹弟弟。在一石居吃的飯,當時說了些什麼已經忘了,好像是和風骨有關。不過倒打記得打了郭保坤一黑拳,還在樓底下那位親切的中年婦人手中買了一本盜版的石頭記。

  郭家已經被自己整倒了,那位禮部尚書郭攸之因為春闈的案子被絞死在天牢之中,只是此案並未株連,所以不知道那位郭保坤公子流露到了何處。

  他沒有回答婉兒地話,反略有些遺憾說道:「一石居……樓下,怎麼沒了賣書的小販?」

  范若若看了他一眼,輕聲說道:「哥哥開澹泊書局後,思轍去找了些人。所以官府就查的嚴了些……京都裡賣書地販子少了許多。」

  范閒微微一怔,這才想起來,當初弟弟曾經說過,要黑白齊出,斷了那些賣盜版人的生意,想到此節,他很自然地想起了如今正在北上的范思轍,下意識開口說道:「思轍下月初應該能到上京。」

  馬車裡一下子安靜了起來,婉兒和若若互視一眼,半晌後才輕聲說道:「北邊挺冷的,也不知道衣服帶夠了沒有。」

  范閒低下頭微微一笑,說道:「別操心這件事情……他都十四了,會照顧自己的。」話雖如此說著,心裡怎麼想地又是另外一回事,至少范閒對二皇子那邊是惡感更增,再瞧著那家一石居也是格外不順眼,冷冷說道:「崔家的產業,是給老二送銀子的,我不去照顧他家生意。」

  婉兒此時不好說什麼,畢竟二皇子與她也一起在宮中待了近十年地時間,總是有些感情,雖然相公與表哥之間的爭鬥,她很理智地選擇了沉默和對范閒暗中的支持,但總不好口出惡語,此時看著氣氛有些壓抑,她嘿嘿一笑說道:「既然不支持他的產業,那得支持咱自家的產業……要不然……」

  她眼珠子一轉,調笑說道:「咱們去抱月樓吧。」

  ……

  ……

  帶著老婆妹妹去逛青樓?范閒險些沒被這個提議嚇死,咳了兩聲,正色說道:「抱月樓可不是我的產業,那是史闡立的。」

  婉兒白了他一眼,說道:「誰不知道那是個障眼法,你開青樓就開去,我又沒有說什麼。」

  若若在一旁偏著頭忍著笑。

  范閒眉頭一挑,笑著說道:「怎麼是我開青樓,你明知道我是為弟弟擦屁股。」

  婉兒不依道:「總之是自家的生意,你不是說那裡的菜做地是京中一絕嗎?我們又不去找姑娘,只是吃吃菜怕什麼?而且自家生意,又不用擔心你裝病出來瞎逛的消息被別人知道。」

  范閒斷然拒絕:「你要吃,我讓樓裡的大廚做了送到府裡來,一個姑娘家家的,在青樓坐著,那像什麼話?」

  婉兒調皮地吐了吐舌頭。說道:「菜做好了再送來,都要冷了。」

  范閒沒好氣道:「那把廚子喊家來總成了吧?」

  婉兒見他堅持,不由歎口氣,萬分可惜道:「倒是真地想去抱月樓坐坐。看看小叔子整的青樓是什麼模樣。」她眨著大眼睛說道:「說真的,我對於這種地方還真是挺好奇。」

  一直沉默著地若若忽然開口說道:「逛逛就逛逛去……」她看著范閒準備說話,搶先堵道:「姑娘家在青樓坐著不像話,難道你們大老爺們坐著就像話了?」

  她微笑著撐頜於窗樓之上:「再者聽哥哥說,你讓那位桑姑娘主持抱月樓的生意,我已經大半年沒有聽桑姑娘唱過曲子了,不去抱月樓,能去哪裡聽?」

  婉兒見小姑子贊同自己的意見,膽氣大增,腆著臉求范閒道:「你知道我喜歡聽桑文唱曲的。這大半年不見人,如今才知道是被可惡地小叔子搶到了抱月樓去,你就帶我們去吧。」

  若若接著說道:「男人逛得。憑甚我們就逛不得?」

  范閒一時語塞,留意打量了妹妹幾眼,發現這丫頭現在似乎是越來越犀利大膽了,而且思維想法和這世上的其她女子果然不同,就看先前的對話。她就明顯比婉兒要顯得正大光明、有理有力女權的多,當然,這首先怪自己對她從小的教育。不過總覺得丫頭所表露出來的非凡氣質,還來自於別的地方。

  他苦笑一聲說道:「其實看看倒真無防,你們知道,我也是個最愛驚世駭俗的傢伙,不過……最近京裡不安份,我不想讓那些言官有太多可以說的。」

  一聽他擺出正事兒來,婉兒和若若都很懂事地住了嘴。

  范閒扭頭往車外望去,卻是一怔,發現前方不遠處。就是那座貴氣十足中夾著清媚氣的抱月樓前樓,不由笑罵著趕車地籐子京:「你還真拉到這兒來了?只知道哄自己的女主子,就不知道順順我的意思,你還想不想去東海郡做官去?要知道你家地已經跟我說了好幾次。」

  籐子京呵呵地憨厚一笑,沒有說什麼,反是婉兒和若若捂著嘴巴笑了起來。

  范府馬車到了抱月樓,雖然不知道車裡坐的是范閒,但抱月樓那些精明的知客敢不恭敬?就連在三樓房間裡將養自己在京都府棍傷的石清兒……都一瘸一拐地下來侍候著,待瞧見車裡竟然是傳說中重病在身的范提司,石清兒不由唬了一跳。

  能看見傳說中地年素老鴇,車中兩位身份尊貴的小姐有些滿意,不過令她們失望的是,桑文竟然不在樓中,說是被哪家府上請去唱曲了。

  少了這個藉口,范閒當然不會允許她們去抱月樓瘋鬧,但心裡也有些納悶,如今地桑文已是自由身,更是暗中入了監察院,根本不需要看京都別的王公貴族臉色,怎麼還會去別人府上唱曲呢?誰家府邸能有這麼大面子?

  馬車駛離抱月樓,看著有些鬱鬱失望的兩位姑娘家,范閒笑著安慰道:「既是出來玩的,得開心些……抱月樓也不是京都最奢華的地方,這裡的廚子做的菜也不是最好吃的。」

  話還沒有說完,婉兒搶先說道:「休想騙我們,這抱月樓的名聲如今可是真響,要說這家還不成……除非你說是宮裡。」她嘻嘻笑著說道:「我倒不介意進宮去瞧瞧那幾位娘娘,反正也有些天不見了……不過相公你,難道不怕陛下在宮裡看見裝病地你後,龍顏大火?」

  范閒笑著擰了擰她的鼻尖:「別咒我……我帶你們去個地方,那絕對比宮裡還要舒服,做出來的菜,連御廚都比不上。」

  二位姑娘好生驚異,心想博天之下莫非王土,怎麼可能還有地方比皇宮更奢華?就算那些鹽商皇商們有這種實力,可是也沒有這種違制的膽子啊。

  ……

  ……

  馬車駛出了京都南門,到了郊外後行人變得稀少了起來,那些在暗中保護范閒的啟年小組密探與范府的侍衛,不得不尷尬地現出了身形,有些莫名其妙地互望一眼,然後老大不自在地跟在了那輛馬車的後方不遠處。隨著馬車向著京郊一處清靜地小山處行去。

  離山愈近,山路卻不見狹窄,依然保持著慶國一級官道的制式,只是道旁山林更幽。美景撲面而來,黃色秋草之中夾雜著未凋的野花,白皮青枝淡疏葉的樹林分佈在草地之後,無數片層次感極豐富地色彩,像被畫匠塗抹一般,很自然地在四周山林間散開,美麗至極。

  林婉兒與范若若不由歎息著,這裡的風景果然極佳,只是怎麼平常卻沒有聽人提起?就連往年的郊遊踏青似乎也沒有來過這裡,按理講。這種好地方,早就應該被宮裡或者是哪位權高位重的大臣奪了來修別宅了,為什麼自己卻不知道是誰家的?不過看那山道的寬窄。就能猜到待會兒要去的府邸,一定是位很了不得的人物所住。

  只是見范閒依然故弈玄虛,二女都有些不愉快,所以閉嘴不與他說話,只是欣賞著四周景致。

  山道漸盡。馬車轉過一片林子,一座佔地極廣的莊園就這樣突兀地出現在眾人面前,就像是神仙居住的地方。驟然間拔去法術地雲霧,出現在凡人的眼前。莊園的建築都不高大,但分佈地極為合適,與圓中的矮木青石相雜,暗合自然之理,雖不浮華,但那些簷角門扣的細節,卻明顯地透露著清貴之氣。

  「比皇宮怎麼樣?」范閒笑著問道。

  林婉兒閉上了吃驚的嘴,恥笑道:「……各有千秋……不過又不是咱家的莊子。你得意什麼?」

  范閒揮揮手,說道:「此間主人倒是說過,將來要給我,只不過我卻嫌這裡有一般不好,不想搬過來。」

  此時連若若都吃了驚,訝異說道:「這還有什麼不好地?」

  「女人太多。」范閒正色說道:「這莊子裡不知道藏著多少絕色美人。」

  ……

  ……

  不理會身邊兩位姑娘的驚愕,馬車在范閒的指揮下停了下來,他在二女地注視下下了車,取出腰間那塊提司的牌子,很突兀地伸到旁邊的草叢之中。

  草叢裡像變戲法一樣變出個人來,那人穿著很尋常的衣服,就像是山中常見的樵夫,這樵夫仔細驗過腰牌,又盯著范閒看了半天,才萬分不好意思說道:「大人,這是死規矩,請您見諒。」

  「我又沒怪你。」范閒笑著說道:「車裡是我媳婦兒和妹妹。」

  那樵夫不敢應什麼,恭恭敬敬地退了回去,另覓了一個不起眼的潛伏地點。

  馬車重新開動,沿著山道往莊園去,一路上無比安靜,但此時馬車裡的兩位姑娘猜也能猜到,這條路一定不比皇宮的戒備差,甚至可以說是步步殺機,就算是一支小型軍隊想攻進來,只怕都會慘敗而歸。

  當然,這兩位姑娘冰雪聰明,此時也終於猜到了這座山莊的主人是誰了。

  能夠擁有比皇宮更高級地享受,能夠住著這樣一座園子,能夠擁有這般森嚴的防備,除了那位監察院的主人,還能有誰呢?

  在馬車的後方,一直負責保護馬車的那兩隊人也極聰明地遠遠停住了前進的步伐,很無奈地蹲了下來,開始放羊,已經到了這個地方,哪裡還用得著自己這些人當保鏢。

  啟年小組今日的頭領蘇文茂對那邊范府的侍衛頭頭點了點頭。

  那侍衛頭頭也有些尷尬地回了回禮。

  「知足吧。」蘇文茂笑著對道路那方的同行說道:「像咱們這種人,能離院長大人的院子這麼近……也算是托提司大人的福了。」

  「那是。」侍衛頭頭有些艷羨地望了遠處美麗的莊園一眼。

  然後兩邊坐在草地裡,開始嚼草根,放空,無聊,望天,打呵欠。

  ……

  ……

  美麗的莊園裡住著陳萍萍,整個慶國除了皇帝陛下之外,權力最大的那個老跛子。和一般的文武百官不一樣,陳萍萍在慶國朝廷裡的地位太過特殊,而且一向稱病不肯上朝,所以才有時間長年住在城外的園子裡。而京中那個家基本上是沒怎麼住過。

  今天,范閒這個小裝病地,來看陳萍萍這個老裝病的,畢竟是來過幾次的人。所以也是熟門熟路,直接到了園子的門口,圓上地匾額上寫著兩個潑墨大字——「陳園』,乃是先皇親題,貴重無比。

  他看著門外停著的那兩輛馬車,忍不住皺起了眉頭,萬萬沒有想到,居然今天園子居然有客人,以陳萍萍那種孤寒的性情,監察院萬惡的名聲。一般的朝臣是斷斷然不會跑來喝茶的——今天來的客人是誰呢?

  婉兒在他的身後下了車,只看了一眼,就看出了頭一輛馬車的標記。微笑說道:「皇家的人。」

  范閒微微一怔。

  陳圓門口那位老家人早就飛下台階來迎著了,他知道面前這位年輕地范大人與天底下所有的官員都不一樣,是自家院長大人最為看重的後輩,更是院長大人欽定地接班人,自然不敢拿派。極有禮數同時又極為小聲地說道:「是和親王與樞密院的小秦大人。」

  范閒偏了偏頭,撓了撓有些發癢的後頸,大皇子與小秦?他知道那位小秦大人如今也在門下議事。已經是進入了朝廷中樞的重要大臣,而最關鍵的是小秦地上面還有老秦,那位前軍事院院長,如今的樞密院正使老秦將軍,這一家子牛人,在慶國的軍方有極深地勢力。大皇子在西邊打了好幾年仗,與秦家關係非淺,這樣的兩個人跑到陳萍萍府上來,是做什麼呢?

  范閒站在石階之下。沒有急著進去,而在想對方這次拜訪會不會與自己有關係,雖說軍方與監察院的關係一直非常和睦,但這事兒還是有些怪異。他笑了笑,也不在乎自己郊遊的事情被朝廷知道,便帶著妻妹往圓子裡走,他倒要瞧瞧,這個大皇子又是存著什麼樣的心思。

  穿過美麗至極,裝飾也極為華貴的圓亭流水,終於來到了陳萍萍待客的正廳。也不等人通報,范閒大踏步地闖了進去,本沒有想好說些什麼,但一看著廳裡一角那位正滿臉不安唱著曲的桑文姑娘,不由哈哈大笑道:「我就猜到了,整個京都敢強拉桑姑娘來唱曲的,也只有你這一家。」

  原來不在抱月樓地桑文,竟是在陳園之中!

  桑文是抱月樓掌櫃,又是監察院新進人員,陳萍萍把她拉來唱個曲,當然只是說句話的問題。

  笑聲迴盪在廳中,坐在主位上的陳萍萍似笑非笑地抬起眼來,看著不期而至的三位年青男女,一慣陰寒的眸子裡多了一絲暖意,枯瘦的雙手輕輕撫摩著自己腿上多年不變的灰色祟毛毯子,笑罵道:「你不是嫌我這裡女人多嗎?怎麼今天卻來了?來便來吧,還帶著自己的老婆和妹妹,難道怕我喊些女人來生吃了你?」

  坐在客位上的兩位年青人微微一驚,扭頭往廳口的方向望去,一時間不由愣住了,倒是桑文停了曲子,滿臉微笑地站起身來,向范閒及兩位姑娘行了一禮。

  片刻之後,其中那位身著便服,但依然止不住身上透著股軍人特有氣質的年景人站起身來,先是極有禮數地向范閒身後的婉兒行了一禮,然後向范若若溫和問安,這才滿臉微笑地對范閒說道:「小范大人,幸會。」

  范閒見過秦恆,知道對方家世極好,又極得陛下賞識,乃是慶國朝廷上的一顆新星,前途不可限量,拱手回禮道:「見過小秦大人。」

  雖說秦恆的品秩如今還在范閒之上,但雙方心知肚明彼此的實力地位,所以也沒必要玩那些虛套。秦恆溫和一笑說道:「今日前來拜訪院長大人,沒想到還見著提司大人,秦某的運氣還真不錯。」

  范閒見他笑容不似作偽,心裡也自舒服,應道:「不說日後再親近的假話,今日既然遇著了,自然得喝上幾杯才行。」

  秦恆哈哈大笑道:「范提司果然妙人,行事大出意料,斷不提稱病不朝之事,反要盡興飲酒,讓我想打趣幾句竟也開不了口。」

  范閒看了坐於主位的陳萍萍一眼。苦笑道:「當然,咱們做晚輩的,還得看主人家捨不捨得拿好酒待客。」

  陳萍萍開口罵道:「你比老夫有錢!」

  秦恆面不變色,微含笑容。心裡卻是囉噔一聲,無比震驚。朝臣們一向以為范閒能夠在監察院裡如此風光,主要是因為陛下的賞識與超前培養,但此時見范閒與人人畏懼地陳院長說話,竟是如此「沒大沒小」,而陳院長的應答也是如此自然,他這才感覺到一絲異樣,看來陳院長與這位范提司的關係……果然是非同一般!

  陛下的賞識固然重要,但真要能掌控監察院……最重要地,依然還是陳萍萍的態度。直到此時,秦恆才真切地認識到,眼前這個叫做范閒的年輕人。總有一天,會真正地將監察院牢牢控制在他的手中,那麼軍方……結交此人的速度,必須加快一些了,而不再僅僅是自己在門下替范閒說幾句好話。再借由他人的嘴向范府傳遞善意。

  不過幾句對話,場間已經交換了許多有用的信息,范閒也明白。陳萍萍是借這個機會,向軍方表示他自身最真實的態度,加強自己的籌碼。

  二人又寒暄了好些句,范閒似乎才反應過來,一轉身準備對安坐一旁的大皇子行禮。

  按理講,他這番舉動實在是有些無禮,不過廳裡地人都知道他與大皇子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就鬧過彆扭,而秦恆與大皇子交好,所以不是很在意這件事情。至於陳萍萍……他可不在乎什麼宮廷禮節之類的破爛東西。

  正當范閒以為大皇子會生氣地時候,他扭頭一看,自己卻險些氣了起來,只見自己的老婆正乖巧地坐在大皇子的身邊,眉開眼笑地與大皇子說些什麼——娘的,雖然明知道婉兒從小就在寧才人的宮裡養著,等於說是大皇子看著她長大,兩人情同親生兄妹,但看著這一幕,范閒依然是老大地不爽。

  更不爽的是,連若若居然也坐在下首,津津有味地聽大皇子說話!

  范閒豎著耳朵聽了兩句,才知道大皇子正在講西邊征戰,與胡人爭馬的故事。慶人好武,大皇子長年戌邊,更是民間地英雄偶像人物,竟是連婉兒與若若也不能脫俗。

  范閒心裡有些吃味兒,嘴巴有些苦,心想著小爺……小爺……小爺是和平主義者,不然也去打幾仗讓你們這些小丫頭看看自己的馬上威風。他心裡不爽,臉上卻是沒有一絲反應,反而是呵呵笑著,極為自然地向大皇子行了一禮,說道:「下官范閒,見過大殿下……噢,是和親王。」

  大皇子瞧見范閒,心裡本就有些憋悶,此時聽著他這腔調,忍不住開口說道:「我說范閒……本王是不是哪裡得罪你了?見著面,你不刺本王幾句,你心裡就不痛快?」他扭頭對林婉兒說道:「晨兒,你嫁的這相公……實在是不怎麼樣。」

  林婉兒與大皇子熟的不能再熟,見他說自己相公,哪裡肯依,直接從桌旁幾上拿了個果子塞進他嘴裡,說道:「哪有一見面就這樣說自己妹夫的?」

  范閒呵呵一笑,妹夫這兩個字比較好聽,他自去若若下面坐著,早有陳圓的下人送來熱毛巾茶水之類。雖然明知道大皇子與秦恆來找老跛子肯定有要事,但他偏死皮賴臉地留在廳中,竟是不給對方自然說話的機會。

  林婉兒知道京都之外,使團與西征軍爭道的事情,這事情其實說到底還真是范閒的不是,但她也清楚范閒這樣做地原因,但既然現在已經有了二皇子做靶子,范閒也就沒必要再得罪一個大皇子,而且她自身也很不希望看著自己的相公與最親厚的大皇兄之間起衝突,於是下意識裡便拉著二人說話,想和緩一下兩人的關係。

  這番舉動,大家心知肚明,只是男人嘛,總會有個看不穿的時候,所以大皇子眼觀鼻,鼻觀心,不予理會,范閒卻只是笑瞇瞇地與秦恆說著話,問對方老秦將軍身體如何,什麼時候要抽時間去府上拜訪拜訪。

  陳萍萍像是睡著了一般,半躺在輪椅上,說來也奇怪,就算是在自己富奢無比的家中,他依然堅持坐在輪椅上,而不是更舒服的榻上。見此情形,林婉兒無奈何,只好歎了一口氣,若若卻在一旁笑了起來,一個能征善戰的大皇子,一位朝中正當紅的年輕大臣,居然像兩個小男孩兒一樣的鬥氣,這場面實在有些滑稽。

  最後連秦恆都覺得和范閒快聊不下去了,大皇子才忽然冷冷說道:「聽說范提司最近重病在床,不能上朝,就連都察院參你都無法上折自辯,不想今日卻這般有遊興……」

  范閒打了個呵欠說道:「明日就上朝,明日明日。」

  秦恆一愣,心想莫非你不玩病遁了?那明天朝廷上就有熱鬧看了……只是……自己被大殿下拖到陳園來,要說的那件事情,當著你范閒的面,可不好開口。

  他不好開口,大皇子卻是光明磊落地狠,直接朝著陳萍萍很恭敬地說道:「叔父,老二的事情,您就發句話吧……」他偏頭看了范閒一眼,繼續說道:「朝廷上的事情我本不理會,但京中那些謠言未免太荒唐了些,而且老二門下那些官員,著實有好幾位是真有些才幹的,就這樣下了,對朝廷來說,未免也是個損失。」

  秦恆心想您倒是光棍,當著范提司的面就要駁范提司的面,但事到臨頭,也只硬著頭皮苦笑道:「是啊,院長大人,陛下又一直不肯說話,您再不出面,事情再鬧下去,朝廷臉面上也不好看。」

  范閒笑了笑,這二位還真是光明磊落,大皇子與秦恆的來意十分清楚,二皇子一派已經被監察院壓的喘不過氣來,又不好親自出面,只好求自己的大哥出面,又拉上了樞密院的秦家,對方直接找陳萍萍真是個極好的盤算,這不是在挖自己牆角,而是在抽自己鍋子下面的柴火——如果陳萍萍真讓范閒停手,他也只好應著。

  不過該得的好處已經得了,京都府尹撤了,六部裡的那些二皇子派的官員也都倒了或大或小的霉,范閒並不是很在意這些,反而很在意大皇子先前的那聲稱呼。

  他稱陳萍萍為叔父!

  縱使陳萍萍的實力再如何深不可測,與陛下再如何親近,但堂堂大皇子口稱叔父,依然是於禮不合,說出去只怕會嚇死個人,你的叔父是誰?是靖王,而不能是一位大臣。

  他在想的時候,陳萍萍已經睜開了有些無神的雙眼,輕輕咳了兩聲,說道:「老二的事情待會兒再說,我說啊……」他指著林婉兒與若若,咳著說道:「咳……咳……你們這兩個丫頭第一次來我這園子,怎麼也不和主人家打聲招呼?」

  其實,沒有幾個人不怕陳萍萍,尤其是在許多傳說與故事中,陳萍萍被成功地塑造成為一個不良於行的暗夜魔鬼形象,林婉兒與范若若的身份雖然清貴,但面對著慶國黑暗勢力的領尋人,依然有些從心裡透出來的害怕,所以一進廳後,就趕緊坐到了大皇子的身邊。

  此時聽著老人開口,不得已之下,林婉兒和若若才苦著臉站起身來,走到陳萍萍面前福了一福,行了個晚輩之禮。

  陳萍萍笑了一聲,開口說道:「怕什麼怕?你們一個人的媽,一個人的爹……比我可好不到哪兒去。」這說的自然是長公主與老奸巨滑的范尚書。他接著對大皇子說道:「你說的那件事情,正主兒既然已經來了,你直接和他說吧……他能作主。郡主娘娘,范家小姐,幫老傢伙推推輪椅吧,老夫帶你們去看看陳園的珍藏。」

  二女和桑文推著老跛子的輪椅離開了廳裡,只留下范閒大皇子秦恆三人面面相覷,心想這老傢伙做事也太不地道了,將自己的家當戰場留給晚輩們打架,而自己卻帶著三個如花佳人去逛園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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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五十章 秋林、私語、結果

  秦恆是聰明人,不然就算他家老爺子在軍方的地位再如何顯赫,也不可能三十歲左右的年紀就鑽進了門下議事,所以他很鎮定地站了起來,對大皇子和范閒拱了拱手,說道:「人有三急,你們先聊著。」不等二人答話,便已經邁著極穩定的步子,沒有漏出半絲異樣情緒,像陣風似地掠過廳角,在陳圓下人的帶領下,直赴茅廁而去。

  范閒忍不住笑了起來,想到自己大鬧刑部衙門之時,代表軍方來找自己麻煩的大理寺少卿,最後眼見衝突升級,也是尿遁而逃——看來他們老秦家對這一招已經是研究的爐火純青了。

  廳間的氣氛有些沉悶,終究還是大皇子打破了沉靜,悠悠說道:「秦恆與我,都是打仗熬出來的,我們這些軍人性情直,所以話也明說,我不喜歡看著將士們在外拋頭顱,灑熱血,京都裡面的權貴們卻互相攻訐,惹得國體不寧。鬧出黨爭來,不論最後誰勝誰負,朝廷裡的人才總是會受些損失。」

  范閒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襟,略坐了數息時間,似乎是在想些什麼,這才緩緩開口,語氣裡不自禁了帶了一絲冷冽:「和親王……的意思,下官倒也聽的明白,只是這件事情的起由,想必你也清楚,將士們在外為朝廷刀裡去火裡來,難道……我監察院的官員們不也是如此?我想,院裡那些密探在異國它鄉所承擔的危險,並不比西征軍的將士要少。我是監察院一員,性情雖然談不上耿直。但也不是一個天生喜歡玩手段的人物,要我為朝廷去北邊辦事,想來我會開心些……但是如果有人來惹我,哪怕這股力量是來自朝廷內部。我也不會手軟。」

  大皇子沉默著,忽然抬起頭來準備說幾句什麼。

  范閒一揮手,說道:「不過是些利益之爭,與國體寧違這麼大地事情是扯不上關係的。我是監察院提司,如果連自己的利益都無法保護,我怎麼證明自己有能力保護朝廷的利益?保護陛下地利益?」他接著冷笑道:「大殿下也不要說不論誰勝誰負的話,如果眼下是對方咄咄逼人,我被打的毫無還手之力,難道……你願意為我去做說客?」

  大皇子皺了皺眉頭,本就有些黝黑的臉。顯得愈發的深沉:「范閒,你要清楚你自己的本份,你是位臣子。做事情……要有分寸。」

  這話其實很尋常,在皇子們看來,范閒的舉動本來就有些過頭了,而且他身為臣子,在事件中所表現出來的膽氣未免也太壯了些。大皇子心想自己提醒對方一句,應該是一種示好才對,根本不可能想到范閒因為自己的身世。每每聽到此類的話,分外刺耳。

  「我是臣子。」范閒盯著大皇子地雙眼,「但在我眼前,所謂君臣之別只在於……君,是皇上,太子是將來的皇上……除了這二位之外,我想包括您在內,我們所有人都是臣子,沒有什麼本質上的區別。」

  大皇子有些吃驚地看著范閒。似乎想不到對方竟然敢說出這樣一番話來,瞇著眼睛,眼中寒光一射即隱:「看在晨兒地份上,必須再提醒你一次,天子家事,參與的太深,將來對於你范家來說,也不是什麼好事。」

  范閒笑了笑,說道:「天子無家事,大殿下難道還沒有明白這個道理?」大皇子被天子無家事這五個字噎住了,惱火地一拍椅子的扶手。

  范閒瞇著眼睛,和聲說道:「院長家的傢俱都是古董,大殿下下手輕些。」

  大皇子愣著了,沉默了片刻後,搖著頭說道:「范閒,或許我真是小瞧了你。」

  范閒微愕問道:「這話從何說起?」

  「我的志向在於馬上,而軍方如果要在天下這個大舞台上漂亮地四處出擊,我們需要一個穩定的後方。」大皇子瞇著眼睛說著:「所以包括我在內的很多人,都認為朝廷需要平靜,這些年來,我遠在西邊,但知道朝廷裡雖然有些不安穩,卻總是能被控制在一定地範疇之內……直到你,來到了京都。」

  范閒搖頭笑著,不知道該如何接話。

  「你的出現太突然,你的崛起也太突然。」大皇子望著他說道:「突然的以致以朝廷裡的大多數人都沒有做好準備,而你已經擁有了足以打破平衡的能力。」

  最後,大皇子說出了今天的中心思想:「有很多人……希望你能保持京都的平衡,而不是狂飆突進地掃蕩一切。」

  范閒沉默了下來,知道對方說的這番話,不僅是代表了他地態度,也代表了軍方絕大多數人的態度。

  自己由澹州至京都,短短兩年不到的時間,就已經掌控了監察院,成就了一世文名,先不說來年掌不掌內庫的問題,先說目前自己文武兩手皆抓的實力,就已經有了在官場之上呼風喚雨的能力。而這一次與二皇子一派間的戰爭,目前的勝負傾向,讓他的實力得到了最充分的展示,試問一位年輕大臣擁有了輕易打擊皇子的能力,總會讓官場之上的其他勢力感到一絲驚悚。

  軍方傳話讓自己對二皇子手下留情,不是一種威脅,也不是一種對於天家尊嚴的維護,而是一種試探,看自己這個將來要接掌監察院的人,究竟是不是一個有足夠理性、足夠誠意去維持慶國平衡的人物,畢竟軍方與監察院一向良好無間,甚至可以說慶國的軍人們在前線打仗,能活多少下來,與監察院領導者的智慧氣度,有直接的關係。

  「你想過沒有,為什麼這次我要打這一仗?」范閒不再稱呼對方為殿下,也沒有將對方的提醒放在心上。反是笑吟吟地問了這麼一句。

  大皇子微微皺眉,他本沒有深思過這個問題,此時被范閒一問,他才想明白。監察院向來不插手皇子之間的爭鬥——想到種種可能,他霍然抬頭,有些詫異地看了范閒一眼。

  范閒微微一怔,似乎沒有想到大皇子對於權場上地詭計如此不通,但臉上卻依然掛著笑容:「我只是要出出氣,同時讓某些人清醒一些。」

  極長的沉默之後,大皇子忽然間眉梢一抖,似乎想明白了某些事情,竟是哈哈大笑了起來,旋即平靜說道:「我那二弟。其實也是位聰明人,這次能在你的手裡吃這麼大個虧,想來也能讓他警惕警惕……說不定。會有些意想不到的結果。」

  彼此都是聰明人,范閒馬上抓住了這話裡隱著地意思,想了想後,和聲說道:「或許……下官與大殿下您的意圖,有些巧合。只是能不能讓二殿下獲得那種好處,還得看您怎麼勸說了。」

  大皇子極感興趣地瞧了他一眼,似乎承認了這點。又不敢相信這點,疑惑說道:「本王只是不明白,你為什麼對這件事情……這般操心。」

  范閒心想,再怎麼說也是兄弟,老不容易重生一次,莫非還真準備看著玄武門上演?但這理由是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只好打了個哈哈推了過去,而且他對大皇子依然心有警惕,雖說朝廷上下公認這位皇子心胸最為寬廣。唯好武事,對於帝位向來沒有覬覦之心……但畢竟是那賊皇帝的兒子,誰知道他究竟是怎麼想的。

  「能饒人處且饒人。」大皇子意味深長地看了范閒一眼,以他的身份,替二皇子來說和講出這種姿態的話來,已經是相當不容易。

  范閒微笑點頭,他心知肚明自己不可能對二皇子趕盡殺絕,自然不在乎賣這個人情。這個決定根本與大皇子與軍方的態度無關,純粹是因為宮裡那位皇帝陛下……在看著自己。

  老大哥在看著你。

  ……

  ……

  范閒給足了軍方面子,大皇子也不好再說什麼,畢竟他知道自己那位二弟也不是個吃素的角色,這件事情說到底,范家也付出了極大的代價,若一點兒利益都撈不回來,他們斷然不會罷手——只是事情說完了,兩個並不熟悉的人坐在陳圓地廳中,竟是一時找不到話題來說,場面顯得有些冷清尷尬。

  秦恆出恭,特別的久,二人坐在椅子上,有些沒滋味地喝著茶,忽然間范閒開口說道:「大公主最近如何?下官忙於公務,一直沒有去拜見,還請大殿下代為致意。」

  官場之上,開口的話題是很有學問地一件事情,范閒挑這件事情來說,自然有他的想法。果不其然,大皇子正色說道:「范大人一路護送南下,本王在此謝過。」

  這就是范閒的厲害處,擇個適當的話題,才能夠有效地拉近彼此間的距離,同時還得是讓對方承自己情地那種,他笑了笑,自謙了幾句,便開始與大皇子聊起了北國的風物。

  大皇子與北齊大公主的婚事也是定在明年春天,如今大公主基本上是住在宮中,與大皇子也曾經見過幾面,據京都傳言,這一對政治聯姻地男女,似乎對彼此都還比較滿意。范閒是上次的正使,所以按慶國人的傳統看法,還算是大皇子的媒人。

  一番淺淺交談之後,范閒終於對大皇子的印象有了些許的改觀,身為皇子,卻擁有如此疏朗直接的性情,實在是很罕見,或許是因為他的生母出身並不怎麼高貴,當年只是位東夷城女俘的關係,大皇子並沒有老二老三及太子骨子裡地那種權貴之氣,反而耿直許多,講起話來也是鏗鏘有力,落地有聲,並不怎麼講究遮掩的功夫。

  難怪自己的妻子與這位皇子的交情最好——范閒如是想著,臉上浮著笑容與對方周旋,耳聽著對方一談到兵事便興致勃勃,只好在心裡歎著氣,他深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在軍事方面。實在是沒有什麼天才,與對方這種領兵數年的實力人物相比,還是沉默是金為好。

  「范大人見過上杉虎嗎?」大皇子的臉上忽然流露出一股悠然嚮往,略有一絲敬慕的神情。

  范閒微微一愣。說道:「在上京宮中似乎遠遠見過一面,不過沒留下什麼印象。」

  大皇子一拍大腿,望著他恨恨說道:「卿不識人,卿不識人,如此大好地結交機會,怎能錯過。」話語間不盡可惜之意。

  「噢?」范閒眉梢一挑,好奇問道:「大皇子為何對上杉虎如此看重?」

  「一代雄將。」大皇子很直接地給出了四字評語,雙眼一瞇,寒聲說道:「獨立撐著北齊北面延綿三千里的防線,防著蠻人南下十餘年。還奇兵迭出,直突雪域千里,大斬北蠻首級千數……范大人或許有所不知。胡人蠻人雖然都極其凶悍,但西胡比起北蠻來說,還是弱了不少,本王這些年在西邊與胡人打交道,愈發地覺著上杉虎在北齊朝廷如此不穩的情況下。還能支撐這麼多年,實在是……相當的可怕。」

  「可惜,上杉虎已經被調回了上京……說不定將來有機會與大殿下在沙場上見面。」范閒微笑著說道。

  大皇子臉上浮現出一絲自信地光彩。緩緩說道:「若能將此雄將收為朝廷所用,自然有無上好處……不這……將來若真的疆場相見,本王雖一向敬慕其人兵法雄奇詭魅,但少不得也要使出畢生所學,與他好生周旋一番。」

  所謂豪情,便如是也,范閒看著大皇子渾身散發出來的那種味道,內心深處偶現惘然,知道自己自幼所習便是偏了方向。將之又有前世的觀念作祟,只怕今生極難修成這種兵火裡煉就出的豪情。

  但他也有自己的信心,微微一笑說道:「雖未學過上杉虎兵法,但觀其於雨夜之中狙殺沈重一事,此人果然行事敢出奇鋒,於無聲處響驚雷,出天下人之不意,厲殺決斷,實為高人。」

  大皇子似笑非笑,有些詭異地望了他一眼,說道:「北齊鎮撫司指揮使沈重……這件事情,只怕與范提司脫不了關係吧。」

  沈重的死,是范閒與海棠定好計劃裡的第一步,其實也有些人在疑心慶國在其中扮演的角色,但此時被大皇子點了出來,范閒依然心頭一凜,微笑著打著馬虎眼:「殿下應該清楚,我們這種人做的都是見不得光地事情……比不上殿下或是那位上杉將軍如此雄武,但有時候,也能幫朝廷做些事情。」

  大皇子盯著他的雙眼,忽然說道:「這便是本王先前為何說小瞧了你……上杉虎雖然不可一世,卻依然被范提司妙手提著做了回木偶……范大人行事,果然……高深莫測。」

  上杉虎在雨街之中狙殺沈重,具體的事情都是北齊皇帝與海棠巧妙安排,但是讓世人誤會自己在其中扮演了更重要地角色,會讓自己的可怕形象與旁人對自己的實力評估再上一個層級,這種機會范閒當然不肯定錯過,恬不知恥地自矜一笑,竟是應了下來。

  「聽聞……范大人是九品的強者?」大皇子看了范閒一眼,眼神裡蘊含了許多意思。

  范閒微微偏頭,輕聲一笑應道:「殿下,我沒有和你打架的興趣……不論勝負,都是朝廷地損失啊。」

  大皇子沒有想到范閒竟是如此狡黠,馬上就聽出了自己的意思,接著又用先前自己說和時的那句話堵住了自己地嘴,不由好生鬱悶,他是位好武之人,當然想和一向極少出手的范閒較量一番。

  「想教訓我的人很多。」范閒想到待會兒可能會碰見影子那個變態,苦笑說道:「不多殿下一個,您就打個呵欠,放了我吧。」

  大皇子又愣了愣,他這人向來性情開朗直接,極喜歡交朋友,但畢竟身為皇子,加上數年軍中生涯鑄就的血殺氣,哪裡有多少臣子敢和他自在地說話,倒是面前這個范閒,在京都城門之外,對自己就不怎麼恭敬,今日在陳園裡說話。也多是毫不講究,嬉笑怒罵,竟似是沒有將自己視作皇子。

  他深吸一口氣,覺得這個世界確實有些不一樣了……至少面前這個叫范閒的年輕人四周。這個世界已經不一樣了。

  「范大人說話有意思,我喜歡和你聊天。」大皇子看著秦恆終於回來,微笑著站起身來,說道:「你給我面子,那京都外爭道的事情咱們就一筆勾銷,不過……將來如果我要找你說話的時候,你可……別玩病遁或是尿遁。」

  范閒笑著行了一禮:「敢不從命,大皇子說話,比那幾位也有意思些。」那幾位自然說地是皇帝陛下其他的幾個皇子。

  大皇子沒有與陳萍萍告別,他知道這位古怪地院長大人並不在意這些虛禮。便和秦恆二人出了陳圓。出圓之前,秦恆小聲與范閒說了幾句什麼,定好了改他上秦府的時間。

  上了馬車。行出了陳圓外戒備最森嚴地那段山路,又穿過了那些像山賊一樣蹲在草地裡的范府侍衛與監察院啟年小組成員,大皇子這才放下了車窗的青簾,冷冷說道:「范閒,果然非同一般。」

  秦恆笑著說道:「按父親的意思。范閒越強越好……不然將來監察院真被一個窩囊廢管著,樞密院的那些老頭兒只怕會氣死……咱們軍中那些兄弟也不會有好日子過。」

  大皇子點了點頭,忽然歎口氣說道:「離京數年。回來後還真是有些不適應,竟是連輕鬆說話的人也沒有。」他的親兵大部分都被遣散,而西征軍的編制也已經被打散,兵部另調軍士開往西方戌邊,他如今在京都,與北方那位雄將的境遇倒是有些相似,只不過他畢竟是皇子,比起上杉虎來說,待遇地位自然要強太多。

  「和范提司聊的如何?」

  「不錯。」大皇子說道:「你父親應該可以放心了。就算陳院長告老,我相信以范閒地能力,監察院依然能保持如今的高效,有力地支持軍方的工作。」

  秦恆搖了搖頭:「這個我也相信,只是在我看來,這位小范大人,或許猶有過之……」

  「小范大人心思縝密,交友廣至異國,一身武藝已致九品超強之境,對於監察院事務也是掌控地無比漂亮……更不要忘了他詩仙的身份,一個能讓莊大家贈予藏書的文人領袖,將來卻會成為監察院的院長……這樣一個人」他滿臉不可思議的神情,「從來沒有出現過,我想他將來,會比陳萍萍院長走地更遠。」

  大皇子歎息道:「不要忘記,明年他還要接手內庫……只是這般放在風口浪尖之上,迎接天下人的注視與暗中的冷箭,也不知道父皇是怎麼想地。」

  提到了陛下,秦恆自然不方便接話,大皇子笑著看了他一眼,繼續說道:「不過范閒畢竟還年輕,而且比起院長大人來說,他有一個最致命的弱點,想來他自己也很清楚,所以這次才藉著老二的事情發威,震懾一下世人,將自己的弱點率先保護起來。」「什麼弱點?」秦恆好奇問道。

  「他的心思有羈絆。」大皇子瞇著雙眼嚴肅說道:「叔父不一樣,叔父無子無女,父母早亡,一個親戚都沒有,一個真正的朋友都沒有,圓中佳人雖多,卻是一個真正心愛的女人都沒有,真可謂是孤木一根……敵人們根本找不到叔父的弱點,怎麼可能擊潰他?范閒卻不同,他有妻子,有妹妹,有家人,有朋友……這都是他的弱點。」

  秦恆一想,確實如此,整個慶國,所有地人都不知道陳萍萍這一生究竟真的在乎過誰……除了陛下之外。

  「無親無友無愛,這種日子……想必並不怎麼好過。」秦恆畢竟不是位老人,一思及此,略感黯然。

  「院長不容易。」大皇子面帶尊敬之色說道:「范閒要到達這種境界,還差的遠。」

  ……

  陳圓之中,歌聲夾著絲竹之聲,像無力的雲朵一樣綿綿軟軟,膩膩滑滑地在半空中飄著。十幾位身著華服的美人兒正在湖中青台之上輕歌曼舞。坐在輪椅之上的陳萍萍,在婉兒、若若地陪伴下,滿臉享受地看著這一幕,桑文此時正抱著豎琴。在為那些舞女們奏著曲子。

  何等輕鬆自在的王侯生活,偏生離開圓子的馬車中,那兩位慶國軍方的年輕人,對陳萍萍地生活感到十分同情。

  范閒從另一頭走了過來,陳萍萍輕輕拍了拍手掌,歌舞頓時散了,又有一位佳人小心李翼地領著幾位女客去後方稍歇,婉兒知道范閒此時一定有話要與陳院長說,便在那位佳人的帶領下去了,只是臨走前望了范閒一眼。想問問他與大皇兄談的如何。

  范閒笑著點了點頭,安了一下妻子的心,便走到了陳萍萍的身後。很自覺地將雙手放在輪椅的後背上,問道:「去哪兒?」

  陳萍萍舉起枯瘦的手,指了指園子東邊的那片林子。

  范閒沉默著推著輪椅往那邊去,老少二人沒有開口說話,此時天色尚早。但秋陽依然冷清,從林子的斜上方照了下來,將輪椅與人的影子拖地長長的。輪椅的圓輪吱吱響著從影子上碾過。

  「他叫你叔父。」范閒推著輪椅,在有些稀疏地無葉秋林間緩步,笑著說道:「不怕都察院參你?這可是大罪。」

  「你怕都察院參你?又不會掉兩層皮,參我的奏章如果都留著,只怕陛下的御書房已經塞滿了。」陳萍萍面無表情說道:「他叫我叔父是陛下御准,誰也說不了什麼。」

  「陛下准的?」范閒有些驚訝。

  陳萍萍回過頭瞄了他一眼,淡淡說道:「寧才人當年是東夷女俘,那次北伐,陛下險些在北方的山水間送了性命。全靠著寧才人一路小心服侍,才挺了過來,後來才有了大皇子。」

  范閒聽過這個故事,知道當時皇帝陛下身處絕境之中,是自己推地輪椅中這位枯瘦的老人,率領著黑騎將他從北方搶了回來,一聯想,他就明白了少許,說道:「您和寧才人關係不錯?」

  「一路逃命回來,當時情況比較淒慘,留在腦子裡的印象比較深刻,後來關係自然也就親近了些。」陳萍萍依然面無表情地說著:「當時情況,不可能允許帶著俘虜逃跑,寧才人要被砍頭地時候,我說了一句話,或許就是記著這點,她一直對我還是比較尊敬。」

  范閒樂了:「原來您是寧才人的救命恩人。」

  陳萍萍閉著雙眼,幽幽說道:「陛下當時受了傷,身體硬的像塊木頭,根本不能動,那些擦身子,大小便的事情……總要留一個細心的女人來做。」

  「後來聽說寧才人入宮也起了一番風波……那時候陛下還沒有大婚,就要納一個東夷女俘入宮,太后很是不高興。」范閒問道:「您是不是也幫了她忙?」

  陳萍萍笑了起來,笑的臉上的皺紋成了包子皮:「我那時候說話,還不像今天這麼有力量……當時是小姐開了口,寧才人才能入宮。」

  范閒歎了口氣後說道:「原來什麼事兒……我那老媽都喜歡插一手。」

  「她愛管閒事兒。」陳萍萍說道,忽然間頓了頓:「不過……這也不算閒事兒,總要她開口,陛下才會下決心成親吧。」

  范閒在他的身後扮了一個鬼臉,說道:「老一輩的言情故事,我還是不聽了。」

  「聽聽好。」陳萍萍陰沉笑著:「至少你現在知道了,在宮裡面,你還是有一個可以信賴地人。」

  「寧才人?」范閒搖了搖頭:「多年之前一小恩,我不認為效力能夠延續到現在。」

  陳萍萍說道:「東夷女子,性情潑辣,恩仇分明……而且十三年前為小姐報仇,她也是出了大力的……也是因為如此才得罪了太后,被重新貶成了才人,直到今天都無法復位。」

  「你確認大殿下沒有爭嫡的心思?」

  陳萍萍冷漠說道:「他是個聰明人,所以在很小的時候,就選擇了逃開,由母知子。寧才人教育出來的皇子,要比老二和太子爽快的多。」

  范閒默然,片刻後忽然開口問道:「寧才人知道我地事嗎?」

  「不知道。」陳萍萍教育道:「手上拿著的所有牌,不能一下子全部打出去。總要藏幾張放在袖子裡。」

  「陛下……知道我知道嗎?」

  「不知道。」

  「這算不算欺君?」

  「噢,陛下既然沒有問,我們這些做臣子的,當然不方便說什麼。」

  一老一少二人都笑了起來,笑的像兩個狐狸似地。

  「老二那件事情就這樣了?」

  「你的目標達到了沒有?」

  「一共治了十七位官員,他在朝中的力量清的差不多,吏部尚書那種層級的,我可沒有能力動手。」范閒扳著手指頭:「崔家也損失了不少,據北邊傳來的消息,他們的手腳被迫張開了。要斬他們的手,估計會容易很多。」

  「不要讓別人察覺到你的下個目標是崔家。」陳萍萍冷冷說道:「明日上朝,陛下就會下決斷。老二很難翻身了。」

  「我家會不會有問題?」

  「你在不在乎那個男爵的爵位?」

  「不在乎。」

  「那就沒問題,放心吧,你那個爹比誰都狡滑,怎麼會讓你吃虧。」不知道想到了什麼,陳萍萍陰狠說道:「趁我不在京。把你從澹州喊了回來……鬼知道他在想什麼。」

  「那是我父親。」范閒有些頭痛地提醒院長大人。

  陳萍萍拍拍輪椅地扶手,嘲諷說道:「這我承認,他這爹當的真不錯。」

  范閒有些不樂意聽見這種話。沉默了起來。陳萍萍似乎沒有想到這孩子對於范建如此尊敬,有些欣慰地笑了笑,問道:,「你今天來做什麼?」

  「帶著老婆妹妹來蹭飯吃。」范閒牽起一個勉強的笑容,「順便讓她們開開眼,看看您這孤寡老頭養地一院子美女。」

  他忽然間不想繼續和老人開玩笑,帶著一絲憂鬱問道:「我一直有個問題想問您。」

  「說。」

  「您……真的是一位忠臣嗎?」這個問題顯得有些孩子氣般的幼稚。

  陳萍萍卻回答的很慎重,許久之後才認真說道:「我忠於陛下,忠於慶國……而且你現在也應該清楚,不論你做什麼事情。都是陛下看著你在做,他允許你做的事情,你才能夠做到……所以說,忠於陛下,其實也就是忠於自己,你一定要記住這一點,永遠地忠於陛下。」

  這到底是忠於陛下還是忠於自己呢?范閒不想就這個問題再深究下去。

  「不過你這次出手太早了,比陛下地計劃提前了一些。」陳萍萍閉著雙眼,幽幽說道:「而且你行事的風格顯露的太徹底,陛下並不知道你已經猜到了自己地身世,難免會對你心存懷疑。」

  范閒默然,知道這是此事帶來的最大麻煩。

  「不用擔心,我來處理。」陳萍萍輕聲說了一句。

  范閒便不再擔心,推著輪椅,走出了這片美麗卻又淒涼的林子,此時老少二人向西而行,便是將身後的影子漸漸拉離開來,只是輪椅的輪子卻始終撕扯不開那道影子的羈絆。

  第二日朝會準時召開,稱病不朝數日的范氏父子終於站到了朝廷之上,準備迎接暴風驟雨一般的參劾與朝中官員們的斥責,都察院地奏章已經遞上來了許久,戶部尚書范建自承己過,家教不嚴,以致於出了范思轍這樣一個不肖之子,范閒也上書請罪,就抱月樓命案一事,自承監管不嚴。

  但至於別的罪名,范家卻是一概不受,反正陰壞京都府尹,雨中殺人滅口的事情,對方根本沒有什麼證據,而且所有的手尾都做的極乾淨,足以堵住悠悠言官之口,

  相反,相對於范家對二皇子一方的指控,對方卻有些難以應付,畢竟在京都府外殺人的是八家將之一的謝必安,而謝必安最終還是暴斃於獄中,一條條的罪狀,都直指二皇子。

  令朝臣們奇怪的是,二皇子那邊的攻勢並不兇猛,所有的反擊都只是淺嘗輒止,片刻後,眾人才猜到,想來雙方已經達成了某種暗中的協議,換句話說,也就是二皇子認輸了。

  皇帝陛下一直坐在龍椅上安靜聽著,只是范閒出列請罪之時,眸子裡才會閃過一道不可捉摸的神情。

  不多時,經門下議事,陛下親自審定,這件事情終於有了一個定論。

  戶部尚書范建,教子不嚴,縱子行兇,但念在其多年勞苦,又有首舉之事,從輕處罰,罰俸三年,削爵兩級,責其閉門思過。

  監察院提司兼太學奉正范閒,品行不端,私調院兵,雖有代弟悔罪之實,但其罪難恕,著除爵罰俸,責其於三年之內修訂莊墨韓所贈書冊,不得有誤。

  刑部發海捕文書,舉國通緝畏罪潛逃之范氏二子,范思轍。

  京都府尹已被捉拿下獄,除官,後審。

  某國公……

  ……

  ……

  最後是對二皇子的處理意見:品行不端,降爵,閉門修德六月,不准擅出。

  結果終於出來了,上面的每一字每一句都值得官員百姓們好生揣摩,但不論如何,范氏父親只是削爵除爵的懲罰有些重,卻沒有什麼實質性的損失。反而是二皇子一派生生折損了許多官員,自己更是要被軟禁六個月,處罰不可謂不重,所有人都清楚,這一仗,是范家勝了。

  但有心人聽著陛下親擬的旨意,卻發現了一樣極有趣的巧合,范閒與二皇子的罪名都很含糊,都是品行不端四個字。只是身為監察院提司,品行不端無所謂,但身為皇子,被批了品行不端四個字,影響就有些大了。

  朝中風向為之一變,所有人都知道二皇子再不像往年那般倍受聖上恩寵,只是陛下也沒有再次單獨傳召范閒入宮,人們不禁在想,莫非兩虎相爭,一傷俱傷,范閒那超乎人臣的聖眷……也到此為止了?

  不過范閒似乎沒有什麼反應,成天笑瞇瞇地待在太學裡,與那些教員們整理著書籍,間或去監察院裡看上一看,還抽了兩天時間,分別去樞密院秦老將軍的府上拜訪了一次,又攜著婉兒與妹妹進宮去拜了各位娘娘,很湊巧地在北齊大公主暫居的漱芳宮裡遇見了大皇子,當然,這次入宮並沒有見到陛下。

  暗底下,他還在與小言公子商量著很多事情,針對內庫北方走私線路的佈置,已經漸漸進入了正題,就等著一刀斬下崔家的那隻手,斷了信陽方面和二皇子最大的經濟來源。關於體內真氣的事情,他也在用心侍候,同時在等等費介老師的回信,看那藥究竟吃還是不吃。

  就這樣沒過兩天,便在深秋的一場寒風裡,已經被推遲了許久的賞菊大會終於開始了,只是范閒將自己裹成粽子一樣,有些畏懼地看著窗外頹然無力的最後一片枯葉,心想這冷的鬼天氣,哪裡還有不要命的菊花會開? 本帖最後由 a6830316 於 2018-8-2 23:50 編輯

[BOOK: 0023 / Chapter: 0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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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u Apr 25 02:03:02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