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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 Number: 0023-10
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五十六章 梅園病人

  梅園在廣信宮之後,環境清幽無比,穿過天心台,便到了吟風閣,也就是此時小范大人養傷的地方。雖然是陛下特將他留在宮中療傷,而且宮中人都知道小范大人此次對於皇家來說,立了多大的功,但是一名男臣長住宮中,總有些不大妥當的感覺。范閒也深知這點,便只是老老實實地留在梅園,對於各宮的來人相訪,總以身體不適推托了。

  這時一位開朗之中帶著兩分憨氣的貴婦,卻熟門熟路地上了吟風閣,手裡牽著個孩子,身後跟著幾個宮女。

  范閒微微一怔,發現是宜貴嬪,便沒有多說什麼,自從自己醒來後,宜貴嬪便天天帶著三皇子到這邊來坐,一來大家本是親戚,二來在懸空廟上自己救了老三一命,對方以此大恩為由,自己不好攔著,三來……范閒也清楚,這位娘娘心裡的打算是很實在的。

  「姨,不是說不用來了嗎?怎麼今天還提了些東西?」他笑著說道。

  依禮論,他總要稱對方一聲娘娘,但去年初次入宮的時候,宜貴嬪便喜歡范閒叫自己姨,喜歡這種透著份親熱勁兒的稱呼,范閒也就不再堅持。今天宜貴嬪身後的宮女還提著幾個食盒,不知道裡面裝的是什麼。

  「蟲草煨的湯。」宜貴嬪與他身邊的兩位姑娘家見了禮,毫不見外地扯了個墩子過來,坐到了范閒的身邊,說道:「不是宮裡的,是你家裡熬好了讓我送過來。」

  范閒喔了一聲。看著側邊正在忙著倒湯的宮女們,裡面有一位眉眼極熟,笑道:「醒兒也過來了。」

  醒兒正是他第一次入宮時,帶著他到各處宮裡拜訪地那位小宮女。她全沒料到這位小范大人還記著自己,不由面色微紅,用蚊子般大小的聲音噫了一聲。

  倒惹得眾人都笑了起來,宜貴嬪笑罵道:「傷成這樣,還不忘……」

  忽覺著這話不能繼續說下去,便嫣然一笑住了嘴,她年紀並不大,加上性情裡天然有股子憨美意態,所以極能容易與人親近,轉頭與婉兒說了幾句。又和若若聊了聊家中的事情,讓她們安心在宮裡待著,范府沒有什麼問題。

  坐在她身邊的三皇子。今日卻被以往要顯得老實地許多,更沒有抱月樓中的戾橫之態,低著頭,苦著臉,一言不發。只是偶爾會抬起頭來,偷偷摸摸地看榻上病人一眼。

  懸空廟一事,早已經讓他消了抱月樓上對於范閒的憤怒。畢竟當時場中,除了這位「大表哥」之外,竟是沒有一個人在乎自己的生死,包括兩位親生兄長在內,都只知道去救父皇……當時若不是范閒在場,只怕自己這條小命,早就已經斷送在了那名九品刺客的手中。

  八歲的孩子,再如何早熟,終究也只是純以好惡判斷親疏的年齡。三皇子此時看著范閒那張蒼白的臉,便想著懸空廟上范閒攔在自己身前,無比瀟灑的英勇之態,心中生出說不出的敬慕感覺。

  婉兒看了三皇子一眼,詫異問道:「老三,你今天怎麼這麼安靜?」

  三皇子嘻嘻一笑,說道:「晨姐姐,沒什麼。」

  婉兒更訥悶了,笑道:「渾似變了個人似地。」

  宜貴嬪心疼地看了自己兒子一眼,說道:「若不是范閒,這小子只怕連命都沒了,受了這麼大驚嚇,總要老實些才好。」

  范閒躺在榻上,不方便轉頭,只用餘光瞧著這些女人孩子們說話,在醒兒的服侍下緩緩喝了碗蟲草熬的湯。醒兒拿回碗時,極快速地在他地手心上捏了捏,那指尖柔滑無比。

  范閒微微一怔,知道這小宮女肯定不會在此時來挑逗自己,明白一定是宜貴嬪有些話想私下裡與自己說。他頓了頓,說道:「婉兒,你帶三殿下去逛逛這園子吧……妹妹,你也去。」

  姑嫂二人互視一眼,知道他和宜貴嬪有話要說,便款款起身,拉著有些不捨的三皇子往園子深處走去,順路還帶走了服侍在旁的太監與宮女。

  吟風閣裡,此時就只剩下范閒與宜貴嬪二人,只是年景臣子總不方便單獨和一位年青娘娘相處,所以醒兒很自覺地留了下來。

  范閒有些困難地轉了轉頭,看了醒兒一眼。

  宜貴嬪會意,微笑說道:「從家裡帶進來的小丫頭,不怕的。」

  「姨啊。」范閒苦笑道:「又有什麼事情,要這麼小心?侄兒身受重傷,剛醒沒兩天。」

  宜貴嬪一揮手帕,笑著說道:「我不來找你,難道你就不想找我?」

  這話沒有半分暖昧地情緒,只是她算準了范閒此時也極想知道宮外的消息,懸空廟謀刺一事,實在是有些詭異,不止是宮中各位主子在內心惴惴,宮外那些朝臣們好生不安,就連京中百姓們議論起來,都有些深覺其異,飯桌旁,酒肆裡,大聲痛罵著刺客,小聲猜測著刺客的真實來路,竟是猜出了幾百種答案。宜貴嬪清楚,陛下想讓范閒安心養傷,所以斷了他地一切情報來源,而自己,正好可以幫助他獲得一些。

  「不怕陛下責怪娘娘?」范閒似笑非笑地望著她。

  「都這時節了。」宜貴嬪說話很直接,呵呵一笑道:「除了你,我又沒個人可以指望。」

  范閒明白她說的什麼意思,宮中一共有四位娘娘有子,皇后先不慌說,寧才人、淑貴妃的皇子都已經長大成人,自有一方勢力,也就是面前的宜貴嬪,家庭出身雖然高貴,而且又有范府作為宮外的力量。可是三皇子實在是太年輕。

  他稍一沉默之後,將當時懸空廟的場景說了出來。

  雖然已經從兒子地嘴裡聽過一遍,但宜貴嬪此時仍然聽的無比擔心受怕,雙手死死地攥著手帕。似乎擔心隱藏在侍衛裡的刺客,會一刀將自己地兒子給劈死了。

  聽完之後,她恨聲說道:「怎麼可能有刺客埋伏到侍衛裡?宮中地侍衛三代老底都查的清清楚楚。」

  「應該不是針對老……」范閒笑了:「我叫老三可以吧?」

  「你是做哥哥的,當然隨你叫。」

  「不是針對老三……」范閒輕聲解釋道:「也許那名刺客會順手殺了老三,但是陛下還是他的真實目的,姨你放心吧,雖然太子現在有些緊張家裡的實力,我和老二關係也不大好,但是老三還太小,應該不會被他們排作第一檔的目標。」

  這話放在皇宮裡說。膽子確實有些大,雖然吟風閣四周並沒有偷聽的人,但是宜貴嬪的臉色還是變了變。有些不自然地笑了起來。

  她最擔心的就是,是不是宮中哪些人對自己地兒子不存好意,此時聽范閒分說,將心放了一大半,然後便開始小聲對范府說起宮外調查的情況。范閒不知道調查的進展。她卻因為娘家地關係,在宮外有不少眼線,摸的基本上和真實情況差不多。

  「宮典已經被抓了。」

  范閒輕輕嗯了一聲。並沒有流露出內心深處的震驚,宜貴嬪用的抓這個字,那說明朝廷已經對這件事情定了性,不過也不奇怪,身為禁軍統領兼任侍衛總班頭,當懸空廟刺殺事件發生的時候,竟然不在陛下身邊!光這一條理由,就足夠將那位宮大統領踩翻在地,外加無數只腳踏上。讓他永世不得翻生。

  范閒更感興趣地是——這個糊塗到了極點的大統領,當時究竟是在做什麼?

  ……

  ……

  「他在京南四十里地的洛州……用他自己地話說,是奉旨前去辦事。」宜貴嬪一邊說著,一邊流露出疑惑的神情,就算宮典要為自己開脫罪名,也不可能說奉旨二字,這話一捅到陛下那裡,馬上就會被戳穿。

  「但至於去辦什麼事,監察院審了兩天,卻始終交待不清楚。」

  范閒不由倒吸了一口涼氣,歎息道:「我一向知道宮典這人耿直,但全沒料到,他竟然愚笨如此。」

  「嗯?」

  范閒搖頭歎息道:「既然不是陛下的旨意讓他去洛州辦事……那一定就是那位,可問題是出了刺殺的案件,他怎麼還能將那位搬出來當救兵?就算他搬了出來,陛下也不可能認帳,只怕會讓他死的更快。」

  宜貴嬪始終還是有些適應不了范閒言語的直接潑辣大膽,有些自苦地笑了笑:「這些事情……咱們就別管了。」

  「是啊,我們可沒資格管。」范閒歎息著:「葉家這下可要倒大霉了,刺客的身份查清楚了沒有?」

  「第一個出手的刺客,就是死了的那名九品高手。」宜貴嬪眼中閃過一絲後怕,「聽說是西胡左賢王府上地刺客,已經潛入慶國十四年了。」

  「怎麼和西胡又扯上了關係?」范閒異道:「胡人怎麼可能在宮中當差這麼久,還沒有被人發現?」

  「這胡人的來歷有些厲害。」宜貴嬪想了想,組織了一下言語,解釋了一番。

  范閒這才知道,原來這位死在洪公公手上的胡人刺客,是當年慶國開國之時,與西胡和親時,送過去的「假公主」的後代,雖然過去了很多年,但依然保有了慶國人的面貌——其實這次和親很有名,因為當西胡被慶國打到最慘的時候,對方曾經想求和稱臣,派了一隊當年和親隊伍的後代回到京都,只是被慶國人堅決地拒絕了對方的歸順。

  那一支隊伍後來很悲慘地回去了西胡,沒料到卻留了一位高手在京都,然後選擇了此時爆發。

  「對方怎麼混進宮中當上了侍衛?手續是誰辦的?」

  「辦的人早已經死了。」宜貴嬪蹙眉道:「所以成了懸案。」

  范閒在心裡翹起了一根手指,自己對於這件事情,終於摸到了立體的一個面。

  「小太監還活著,以監察院地手段。應該能查的清楚。」他沉聲問道。

  宜貴嬪點了點頭:「查的非常清楚。小太監是十五年前京都……那次風波中死的一位王公地後人,當年京都死的人太多,所以竟讓那王公府上的一位僕人抱著他逃了出去,當時他才剛剛出生不久。所以未上名冊,漏了此人……那位僕人應該是自殺了,然後當年的嬰兒被京郊一位農夫抱養,後來又自宮入了宮。」

  「那匕首是怎麼藏進去的?」范閒認為這才是真正的問題,小太監應該構劃不出來這種格局。

  宜貴嬪接下來的話,推翻了范閒的想法:「三年前,小太監就負責在賞菊會前打掃懸空廟頂樓,就是那時候藏進去的,監察院已經找到了匕首的做家,確認了時間。」

  范閒皺起了眉頭。小太監既然是十五年前流血夜地殘留當事人……那個流血夜自己清楚,是皇帝、陳萍萍、父親為了給母親報仇而施展出來的手段,當時慶國最大的幾家王公都被連根拔起。京都不知道死了多少人,就連皇后地家族都被砍的一根枝葉不剩,只留下了她一個人孤守宮中……誰知道這個小太監的身後,又代表著什麼意味呢?

  西胡,王公……這些人確實有謀刺皇帝的動機和勇氣。只是……怎麼會湊到一堆兒來了?

  「葉家有沒有什麼反應?」范閒很認真地問道。

  「能有什麼反應?」宜貴嬪笑著搖頭說道:「葉重連上了八篇奏折請罪,更不敢回滄州,老老實實地留在府裡。連府上的親兵都交給京都府代管,小心謹慎地無以復加,就看陛下怎麼處理。」

  「陛下啊?」范閒也笑了起來,「看葉流雲回不回京都吧。」

  二人還準備說些什麼,忽聽著梅園的一角隱隱傳來話語聲,便沉默了起來,開始講些旁的事情。范閒首先就抱月樓地事情,對於毅公府上的傷害表示了歉意,宜貴嬪則代表國公府那方。感謝范閒不避親疏,勇於管教小孩子,有力的阻止了國公府的將來向不可預期的深淵滑去。

  主賓雙方交談甚歡,然後告別。

  「說了些什麼呢?」婉兒看著宜貴嬪牽著老三往圓外走去的身影,好奇問道:「這位娘娘向來以憨喜安於宮中,怎麼看著今天卻有些緊張?」

  范閒笑道:「孩子長大了,當媽的怎麼還能像以前那樣?等咱們將來有了孩子,你就明白了。」

  林婉兒面色一窘,又想到自己的肚子似乎一直沒動靜,只是相公如今受了傷,也不好多說什麼,只得強顏一笑,轉了話題:「外面怎麼樣了日是逢不是鬧的天翻地覆?」

  范閒輕聲將宜貴嬪帶來地消息說了一遍,看了一眼不遠處的太監宮女,說道:「風有些涼了,我們回屋吧。」

  知道有些話不方便當著宮裡的下人面前說,婉兒與若若點了點頭,使喚那些太監過來抬軟榻。

  ……

  ……

  回屋之後,躺在那張大床之上,范閒睜著眼看著床頂,不知道在思考什麼,半晌之後終於說道:「你說葉家這次會有什麼下場?」

  此時房中無人,他也不用忌憚什麼,直接說道:「宮典肯定是得了旨意,才會去洛州……而且肯定不是陛下的旨意,不然宮典若喊起冤來,連陛下都無法收場。」

  他的心中寒意大作:「這一招雖然有些荒唐,但卻很奏效,太后密旨令宮典去洛州辦事,他身為禁軍統領當然要去,而懸空廟上偏生出了刺客!如果審案之時,宮典還要強說是太后密旨讓他出京,那就等於是向天下宣告,是太后要殺皇帝?……如果宮典不想被株連九族,那這種話只好埋在肚子裡面,吃這麼大的一個悶虧。」

  林婉兒和若若都是聰明人,當然不會認為真的是太后安排的懸空廟一事。婉兒面帶愁容說道:「你是說。宮典去洛州,是外祖母與陛下一起安排地?」

  范閒嗯了一聲。

  若若皺眉道:「為什麼要這樣做呢?」

  范閒冷笑道:「宮典是禁軍統領,又是葉重的師弟,他這次倒霉。葉家自然要跟著倒霉。」

  婉兒心憂自己的好友葉靈兒,歎息道:「葉家一向忠誠,為什麼陛下要……」

  話沒說完,大家都聽的懂。范閒歎了口氣說道:「陛下如果不懷疑葉家地忠誠,當然不會選擇這麼做,可是如今既然已經生疑,只好選擇讓葉家靠邊站,至少京都重地,不可能再讓他們師兄弟二人把守著……問題最關鍵的是,葉家又有一位咱們慶國唯一在明面上的大宗師。只要葉流雲一天不死。那麼一般的由頭,根本動不了葉家。」

  「所以才會用了這麼陰損,大失皇家體面的一招。」范閒歎息道:「也不怕冷了臣子們的心嗎?」

  「為什麼……陛下會對葉家動疑?」

  「很簡單。」范閒解釋道:「陛下指婚二皇子與葉靈兒……如果葉重看的夠準。當時就應該拒婚,哪怕他認可這門婚事,也應該在第一時間內請辭京都守備一職,不說歸老,哪怕調到邊防線上。也能讓陛下心安些。」

  「而他這兩樣都沒有做,所以……」

  林婉兒與若若黯然點頭,若若忍不住開口說道:「這裡面的彎拐拐真是多。」

  「在北齊的時候。我就猜到會有這麼一天。」范閒說道:「只是沒有想到,陛下會用這麼小家子氣的手段。」

  婉兒忽然說道:「如此看來,那天懸空廟地刺殺,本來就是陛下意料中事?」

  范閒看著她,點了點頭:「只是不知道所有的事情都是在計算之中,還是說陛下本來只安排了其中的一項。」

  林婉兒回望著他地雙眼,緩緩說道:「陛下此生不喜行險,所以……他頂多會放一把火。」

  夫妻二人沉默地對望良久,似乎都有些後怕。懸空廟的火如果是陛下安排放的,那後面的連環幾擊,又是誰安排的呢?

  范閒緩緩合上了雙眼,輕聲說道:「刺客地局安排的太機巧了,機巧的以致於,我根本不相信,這是一個組織,或者說是幾個組織能夠安排出來地單一計劃。」

  「只是湊巧而已。」他繼續說道:「只是幾方埋藏在宮中的刺客,忽然發現,懸空廟上的情勢,十分適合他們的忽然爆發,於是,不用商量,也沒有預謀,連番的刺殺,就這樣陡然間爆發出來。」

  最後,他對自己說:「很明顯,這是一個神仙局,完全出乎陛下意料的神仙局。」

  離皇宮並不是很遙遠的那座陰森建築之中,陳萍萍坐在輪椅之上,一言不發,底下七位頭目也沉默著,不知道該說什麼,皇帝遇刺,除了禁軍要承擔最大責任之外,監察院也要負起極大的後果。

  如果不是此時躺在宮裡的提司大人,挽救了那個局面,或許監察院也只有和葉家一樣,等著宮裡來揉捏自己。已經正式出任四處頭目地言冰雲冷漠著開了口,打破了密室中的安靜:「西胡埋在侍衛裡的刺客,十五年前血夜餘孽的小太監,傳說中四顧劍的弟弟,這幾個人根本不可能湊到一起,來籌劃這樣一個局面……而且那把火究竟是誰放的,至今沒有查出來。據各處傳來的消息,北齊錦衣衛目前正在大亂之中,根本沒有餘暇來籌劃此事,東夷城也沒有籌劃此事的任何徵兆。」

  六處的代任頭目也冷冷地開了口:「而且四顧劍有弟弟,這只是傳說中的事情……誰也不知道這個人是不是真的存在。」

  監察院二處司責情報歸總與分析,頭目面帶請罪之色,愧然說道:「一點情報都沒有,雖說是屬下失職,但屬下以為,要謀劃這樣一個殺局,情報來往必不可少,總會被我們抓到一些線頭,可是一個線頭也沒有!……我只能認為,謀刺的那幾方之間,並沒有進行過真正的接觸,甚至,我想大膽地判斷,那幾名刺客之間,彼此都互不相識!」

  坐在輪椅上的陳萍萍緩緩睜開雙眼,用有些渾濁的目光看著自己的下屬們,心想陛下喊人放的火,當然不能被你們抓到,至於那名西胡的刺客,膽大的小太監,鬼知道從哪兒冒出來的,陛下與老夫又不是真正的神仙。

  「這是個神仙局。」老人打了個呵欠,「湊巧罷了,哪有那麼多好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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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五十七章 神仙局背後的神仙

  請扔掉慶國監察院條例疏注,翻開監察院內部參考材料第五冊的最後一頁。

  第五冊是監察院這麼多年來的案例匯總,抄寫了最近幾十年來,有代表性的各類案件的分析與總結,針對於形形色色的案件,詳細闡明瞭事件籌劃之初的起源,醞釀的過程,在其中的變數影響,以至於最後達成的結果。

  第五冊裡包涵的案例很多,再憑借監察院的情報系統,以及在事件中所尋覓到的相關證據,便足以用來論述清楚這個世界上大部分的所謂陰謀,找到事情發生的真正原因,以及中間的流程安排——因為人類實際上遠遠不如他們自己認為的那麼有想像力。

  但也有一類案件,人們永遠只能挖掘到事情的一面或者兩面,而不能解釋所有,這也就是第五冊最後一頁上寫的那三個字,那三個范閒和陳萍萍都很熟悉的三個字。

  「神仙局。」

  ……

  ……

  所謂神仙局,是指事件之中出現了以常理無法判斷到的變數,從而尋致了神仙也無法預判的局面。

  比如當年陳萍萍率領黑騎千里突擊,深入北魏國境,抓住了秘密回鄉參加兒子婚禮的肖恩。監察院已經算準了所有的細節,甚至連付出更慘重的代價都算計在內,可是肖恩在婚禮上,實際上並沒有喝費介大人精心調致的美酒,這位北魏密諜頭目用一種冷靜到冷酷的程度,控制著自己的飲食與身周地一切。

  但當慶國人以為這件陰謀不可能再按照流程發展下去的時候,故事發生了一個很令人想像不到的變化——肖恩聽著新房裡傳來的吵鬧聲。開始鬱悶,開始想喝悶酒,而很湊巧地是,負責替他看管皮囊中美酒的親兵隊長。在旅途上沒忍住酒饞,已經將酒喝光了,所以這位不負責任的親兵隊長,在肖恩大人要酒的時候,惶恐之下昏了頭,直接灌了袋婚禮上的用酒。

  於是肖恩中了毒,於是陳萍萍和費介成功。而直到很久以後,陳萍萍他們才知道,之所以肖恩會如此鬱悶,是因為他的兒子……不能人道。

  這種變數。不存在於計劃之中,卻對局面造成了極大的影響。

  又比如在二十年前,南方一位鹽商在壽宴之後忽然暴斃。刑部一直沒有查出來案件的緣由,便轉交給了監察院四處處理,誰知道查來查去,竟然查出了當夜有十四個人有犯罪嫌疑,包括姨太太們在內。似乎每個人都想讓那位富甲一方的大商人趕緊死掉。

  而真正的兇手是誰呢?

  又過了三年,一位窮苦老頭兒偷燒餅被人抓到了官府,他大約是不想活了。擔承三年前地鹽商就是死在他的手裡。得到這個消息,監察院四處的人又羞又驚,心想自己這些專業人士怎麼可能放過真正地兇嫌?趕到案發地一審,眾人才恍然大悟,難堪不已。

  那老頭兒和鹽商是小時候的鄰居,自小一起長大,後來老頭兒去梧州生活,返鄉定居的時候看見那位鹽商做大壽,不知道是中了什麼邪。竟是爬進了院中,拿起一塊石頭,就將醉後的鹽商生生砸死了。

  監察院曾經注意過院牆上的蹭痕,但始終是沒想到,一位回鄉定居地老頭兒竟然會冒著大險,爬入院中行兇,還沒有被家丁護衛們發現。

  當時還沒有成為四處主辦的言若海好奇問老頭:「後來我調過案宗,保正也向你問過話,你為什麼一點都不緊張?」

  老頭兒說道:「有什麼好緊張的?大不了賠條命給他。」

  言若海大約也是頭一遭看見這等彪悍地人物,但還是很奇怪:「你為什麼要殺他?」

  老頭兒理直氣壯地回答道:「小時候,他打過我一巴掌。」

  ……

  ……

  懸空廟的刺殺事件,似乎也是一個神仙局。

  皇帝陛下因為對葉家逐漸生疑,又忌憚著對方家裡有一位大宗師,便想了如此無恥的招數來陷害對方,一方面借用後宮的名義將宮典調走,一方面就在懸空廟樓下放了一把小火。至於這把火,估摸著范建和陳萍萍都心知肚明。

  而火起之後,頂樓稍亂,那位西胡的刺客見著這等機會,終於忍不住出了手。他在宮裡待了十幾年,實在有些熬不下去了,這種無間的日子實在難受,三年之後又三年,不知何日才是終止——當時洪公公護著太后下了樓,他對於范閒強悍實力的判斷又有些偏差,所以看著自己自己只有幾步遠的皇帝,決然出手!

  侍衛出手,又給了那位白衣劍客一個機會。

  白衣劍客出手,那位王公之後,隱藏了許久的小太監,看見皇帝離自己不到一尺地後背,想著那柄離自己不到一步,藏在木柱裡的匕首——他認為這是上天給自己的一個機會——面對這種赤裸裸的誘惑,矢志復仇,毅然割了小雞雞入宮的他,怎能錯過?

  ……

  ……

  皇帝陛下一個荒唐的放火開始,所有隱藏在黑暗裡面的人們,敏感地嗅到了事件當中有太多的可趁之機,刺客們當然都是些決然勇武之輩,雖然彼此之間從無聯繫,卻異常漂亮地選擇了先後覓機出手,正所謂幫助對方就是滿足自己,只要能夠殺死慶國的皇帝,他們不惜己身,卻更要珍惜這個陰差陽錯造就的機會。

  他們來自五湖四海,為了同一個目標,走到了一起,走的格外決然和默契。

  深夜裡的廣信宮,范閒躺在床上。望著床上的幔紗,怎樣也是睡不著,傷後這些天在皇宮裡養著,白天睡地實在是多了些。

  宮中的燭火有些黯淡。他雙眼盯著那層薄薄的幔紗,似乎是想用櫻木的絕殺技,將這層幔紗撕扯開,看清楚它背後地真相。

  婉兒已經睡了,在大床上離自己遠遠的,是怕晚上動彈的時候,碰到了自己胸腹處的傷口。范閒扭頭望了她一眼,有些憐惜地用目光撫摩了一下她露在枕外的黑色長髮。宮裡很安靜,太監都睡了,值夜的宮女正趴在方墩子上面小憩。范閒又將目光對準了天上,開始自言自語了起來。

  只是嘴唇微開微合,並沒有發出絲毫聲音。他是在對自己發問,同時也是在梳籠一下這件事情的來龍去脈。

  「西胡的刺客,隱藏的小太監,這都是留下死證活據的對象,所以監察院地判斷應該不會出什麼問題。」黑夜中他的嘴唇無聲地開合著。看上去有些怪異,「可是影子呢?除了自己之外,大概沒有人知道那名白衣劍客。就是長年生活在黑暗之中,從來沒有人見過的六處頭目,慶國最厲害地刺客影子。」

  他的眉毛有些好看地扭曲了起來。

  「神仙局?我看這神仙肯定是個跛子。」他冷笑著,對著空無一人的床上方蔑笑著:「皇帝想安排一個局,剔除掉葉家在京都的勢力,提前斬斷長公主有可能握著的手……想必連皇帝也覺得,我把老二逼地太狠,而且他肯定知道自己年後對信陽方面的動作。」

  范閒想到這裡,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氣。不知道是傷口疼痛引起的,還是想到皇帝地下流手段而受了驚,心想著:「陛下真是太卑鄙,太無恥了!」

  「那你是想做什麼呢?」他猜忖著陳萍萍的真實用意。「如果我當面問你,想來你只會坐在輪椅上,不陰不陽地說一句:在陳圓,我就和你說過,關於聖眷這種事情,我會處理。」

  「聖眷?」

  「在事態橫生變故之後,你還有此閒情安排影子去行刺,再讓自己來做這個英雄?」

  「事情有這麼簡單嗎?」

  身為慶國第一刺客,影子能夠瞞過洪公公的耳朵,這並不是一件多麼難以想像的事情。只是范閒不肯相信,影子的出手,就單純只是為了設個局,讓自己救皇上一命,從而救駕負傷,獲得難以動搖的聖眷,動靜太大,結果不夠豐富,不符合陳萍萍算計到骨頭裡的性格,所以總覺得陳萍萍有些什麼事情在瞞著自己。

  「而且你並不害怕我知道是影子出手。」范閒挑起了眉頭,「可是如果說你是想行刺皇帝,這又說不過去,先不說忠狗忽然不忠的問題,只是以你的力量,如果想謀刺,一定會營造更完美地環境。你想代皇帝試探那幾個皇子?媽的,你這老狗也未免太多管閒事,而且皇帝估計可不想這麼擔驚受怕。」

  想來想去,他糾纏於局面之中,始終無法解脫,只好歎聲氣,緩緩睡去,但哪怕在睡夢之中,他依然相信,母親的老戰友,一定將內心最深處的黑暗想法隱藏的極為深沉,而不肯給任何人半點窺看之機。

  「這個世界上沒有真正的神仙局。」陳萍萍坐在輪椅上,對著園子林間那位蒙著眼睛的人輕聲說道:「你也知道的,五冊上面提到的鹽商之死……之所以那個搶燒餅的老頭兒能夠輕而易舉地殺死鹽商,是因為府中的家丁護衛早就已經被那些姨娘們買通了,他們很樂意看到有人幫助他們做這件事情。」

  「而那老頭會對鹽商下手,也不是因為許多年前,鹽商打了他一記耳光那麼簡單。」

  「準確的原因是,那名鹽商當年搶了那老頭兒的媳婦。」

  「殺妻之仇嘛,總是比較大的。」

  「而且也別相信言若海會查不出這件事情來,其實你我都知道,那一次他被鹽商的妾室們送的五萬兩銀票給迷了眼。」

  「所以說。」老跛子下了結論,「沒有什麼神仙局。所有的事情都是人為安排出來地,就算當中有湊巧出現的變數,也是在我的掌控之中,如果無法掌控的話。陛下這個時候應該已經死了。」

  五竹冷漠說道:「世界上從來沒有完全掌控地事情。」

  「我承認西胡刺客與那位小太監的存在,確實險些打亂了我的整個計劃……不過好在,並沒有對陛下的安危造成根本性的影響。」

  「從你的口氣裡,我無法查覺到,你對於皇帝有足夠的忠心。」

  陳萍萍笑了起來:「我效忠於陛下,但為了陛下的真正利益,我不介意陛下受些驚嚇。」

  「什麼是真正的利益?一個足夠成熟的接班人?」或許只有面對著陳萍萍這個老熟人,五竹地話才會像今天這麼多。

  「謀劃。」陳萍萍正色說道:「政治就是一個謀劃的過程,陛下要趕走葉家,光一把火。那是遠遠不夠的。」

  「你覺得那個皇帝如果知道了事情地真相,會相信你這種解釋?」五竹冷漠說著。

  陳萍萍搖搖頭:「只要對陛下有好處,我能不能被相信,並不是件重要的事情。」

  五竹相信他和費介都是這種老變態,輕聲說道:「你那個皇帝險些死了。」

  陳萍萍很習慣於他這種大逆不道的稱呼,從很多年前就是這樣,五竹永遠不會像一般的凡人那般口稱陛下,心有敬畏。

  「陛下不會死。」老頭兒說的很有力量。「這是我絕對相信地,不要忘了,陛下永遠不會讓人知道他最後的底牌。」

  「他死不死。我不怎麼關心。」五竹忽然偏了偏頭,「我只關心,他差點兒死了。」

  兩個他,代表著五竹截然不同的態度。

  陳萍萍苦笑了一聲,他當然清楚范閒意外受了重傷,會讓老五變成怎樣恐怖地殺人機器,即便是老奸陰險如他,面對著冷漠的五竹時,依然有一股子打心底深處透出來的寒意。所以他嘗試著解釋一下:「范閒在擔心,皇帝會不會因為他的崛起太過迅速,而對他產生某些懷疑,所以我安排了這件事情,一勞永逸地解決他的疑慮……當然,我佈置了故事的開頭,卻沒有猜到故事的結尾。」

  他微微笑著,似乎很得意於自己還記得小姐當年的口頭禪:「雖然說這和影子也有很大的關係,他老想著與你打一架,你又不給他這個機會,所以難得有機會和你地親傳弟子動手,他實在有些捨不得,當然,如果范閒不追出來受這麼重的傷,這件事情也就沒有太大的意義了。」

  五竹忽然很突兀地說道:「你讓影子回來,我給他與我打架的機會。」

  這冷笑話險些把陳萍萍噎過氣去,咳了半天後,攤開雙手,說道:「只是意外而已。」

  五竹很直接地說道:「如果只是意外,為什麼他在我來之前,就已經逃走了?」

  陳萍萍滿臉褶子裡都是苦笑,咳了許多聲才青復了下來:「這個……是我的安排,因為我擔心你不高興,讓他出什麼意外,要知道我身邊也就這麼一個真正好使的人……如果你連他都殺了,我這把老骨頭還怎麼活下去?」

  五竹沒有說話,只有在夜風中飄揚著的黑布,在表達著他的不滿。

  「我死之後,影子會效忠於他。」陳萍萍很嚴肅認真地說出了自己的回報。

  五竹微微偏頭,似乎在考慮范閒會不會接受這個補償,想了一會兒,基於他的判斷,像范閒這種好色好權之徒,肯定會對一位九品上的超強刺客感興趣。

  他沉默了一會兒,接著說道:「你在南方找到我,說京裡有好玩的東西給我看……難道就是這齣戲?」

  「范閒總說你在南邊玩,我本以為他是在騙我。」陳萍萍說道:「沒想到你真的在南邊,這事情很巧。」

  陳萍萍忽然往前佝了佝身子:「我是準備讓你看戲,只可惜我低估了范閒的實力,也低估了范建的無恥。這老小子,知道火是陛下放的,就著急著趕范閒上樓去救駕……」老人尖聲笑了起來,「沒讓你看到。可惜了。」

  五竹緩緩抬起頭來:「你想殺太后?」

  陳萍萍搖了搖頭:「太后畢竟是范閒地親奶奶,而且小姐那件事情,她雖然旁觀著這件事情發生,而沒有對太平別院加以援手,但畢竟她沒有親自參與到這件事情中來……到目前為止,我查出來的不足以說明任何事情。」

  五竹搖了搖頭,很冷漠地說道:「如果將來你查到了些什麼,或者是我發現了些什麼,不管范閒怎麼做……我會做。」

  陳萍萍知道「我會做」這三個字代表著怎樣的決心與實力,但他依然堅定地搖了搖頭:「老五。雖然你是這天底下最恐怖的人物,但依然不要低估一個國家,一座皇宮真正……地實力。而且老夫既然是監察院的院長。也必須考慮慶國的天下怎樣能安穩地傳遞下去。」

  「不要忘了,這也是小姐的遺願。」他微笑說著:「所以這些比較無趣的事情,還是我來做吧。」

  「那你本來究竟準備讓我看什麼?」

  陳萍萍忽然歎了口氣,聲音顯得有些落寞:「既然這場戲沒有上演,這時候就不要再說了。」

  五竹的反應不似常人。似乎根本沒有追問的興趣,乾淨利落地轉身,準備消失在黑暗之中。

  「你帶著少爺去了澹州之後。我們就沒有再見過面。」陳萍萍忽然在他的身後歎了一口氣,「十七年不見,這麼快就要走?」

  五竹頓了頓,說出兩個乾巴巴的字:「保重。」

  然後他真的消失在了黑暗之中,只是以五竹地實力與性情,能讓他說出保重這兩個字,已經是件很奇妙的事情,至少,陳萍萍覺得心裡頭多了那麼一絲暖意。

  陳園的老僕人走了過來。推著他地輪椅往房裡走去。陳萍萍不知道在想什麼,忽然有些滿足地歎了一口氣,說道:「你說,能夠成功誘使那兩個耐心極好的侍衛和小太監動手……我算不算一個很厲害的人?不過要謝謝那位西胡的刺客,如果他看著范閒上了樓,便知趣的繼續埋伏著,這事兒便很無趣了。」

  老僕人苦笑說道:「院長大人算無遺策。」

  陳萍萍歎息道:「天生勞碌命,時刻不忘為陛下拔釘子……哪裡算得過陛下啊。」

  在皇宮裡又住了些日子,直到霜寒漸重,天上隱有飛雪之兆時,在范閒地強烈要求下,慶國皇帝終於允了他回家。

  經歷了懸空廟救駕一事,只要有眼睛的人,都能通過宮中養傷,陛下震怒這多般細節中,發現范閒聖眷不止回復如初,更是猶勝往常,畢竟拿自己的身體,擋在奪命一劍前面,就算是邀寵之舉,卻也是拿命換回來地恩寵,沒有太多人會眼紅,只是一昧的嫉妒而已。

  范閒出宮之日,各宮裡都送來了極豐厚的禮物,就連皇后也不例外,而二皇子的生母淑貴妃的禮物尤其的重,諸宮裡都透著風聲,除了寧才人情性豪爽,宜貴嬪與范家親厚,不怎麼在意外,沒有哪位娘娘敢輕視這件事情。

  連太后老祖宗,都將自己隨身用了十幾年的避邪珠賞給了范閒,那些娘娘們哪裡敢大意。

  范閒半躺在馬車之中,雖然胸口的傷勢還未全好,但至少稍微翻身沒有什麼問題了。他掀開車窗的簾子一角,藉著外面地天光,看著手中那粒渾圓無比的明珠,微微瞇眼,心想,莫非正牌奶奶終於肯接受自己的存在了?

  一路上,林婉兒與若若最是高興,在宮裡待了這麼些天,著實有些悶了,而且范閒的傷一日好過一日讓姑嫂二人安心了不少。

  馬車行至范府正門,兩座石獅之間,早已在台階之上鋪好了木板,范府中門大開,像迎接聖旨一般,小心地將馬車迎了進去。

  一般而言,馬車不可能直接通正門入府,但大少爺傷成這樣,自然要安排妥當。

  馬車直接駛到了後宅旁邊,籐子京幾個人小心翼翼地將范閒抬了下來,思思小心翼翼地護在旁邊,她沒有資格入宮,這些天在家裡是急壞了。

  范閒看著她微紅的臉頰,嘲笑了幾句,轉過頭來,便看見了父親與柳氏二人。

  他望著父親眼中那一抹故作平靜下的淡淡關懷,心頭一暖,輕聲說道:「父親,我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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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五十八章 大皇子來訪

  事情的發展果然沒有出乎范閒的預料,那位如孤鴻一般在天下旅遊的慶國大宗師,還是沒有回到京都,葉家很沉默地接受了安排,被迫與整座京都的防衛系統脫離,當然,在中下層級的佈置當中,他們還是殘留了一些實力,只不過已經無法掀起太大的浪花,已經喪失了直接左右將來朝政的力量。

  如果這件事情發生後,葉流雲真的回到了京都,皇宮裡那位表面肅然和藹的皇帝,一定會顯露他最狠厲的一面,拼著折損慶國的國力,也要將葉家直接除掉——一個世家,掌握著京都重地,馬上要與皇子聯姻,最關鍵的是有一位大宗師作為堅實的後盾,只要稍微表露出絲毫的反彈之意,都必須被強悍地壓制回去。

  而最終葉流雲沒有回京,這就說明葉家很無奈地接受了當前的局面。當然,陛下看在葉流雲的面子上,看在葉家其實一直沒有真正減弱過的忠誠上,也不會讓葉家太過難堪。葉重仍然駐留在滄州,而且爵位軍功無一減弱,封賞更勝當年。

  就連那位耿直的有些可愛的宮典,他犯下如此大的罪過,陛下也沒有將他嚴辦,只是奪去了他的所有軍功職務,將他打了三十廷杖之後,貶為了平民。

  葉家是很委屈的,但是為了慶國穩定的將來,他們只好做出了犧牲,好在可以藉機遠離京都這個是非之地,也不見得是件壞事。

  其實真正最失望的,還應該是遠在信陽的長公主,和如今被軟禁在府中的二皇子。

  「真是荒唐啊。」范閒看著沐鐵送來地院報。忍不住搖了搖頭。葉家暫退之後的京都佈防,是如今朝廷裡所有人盯著的一件事情,京都守備一職,毫不意外地落到了秦恆的手中。而最要害地禁軍統領兼御前侍衛大臣,這兩個向來由一人兼任的職位,卻被陛下一分為二。

  御前侍衛大臣暫空,據宮中傳來的消息,應該是洪老太監暫時管著。

  而禁軍統領一職……竟然是大皇子!

  范閒口裡說的荒唐,就是針對皇帝的這項任命,在這個時空的歷史中,向來極少有皇子出任禁軍統領一職的先例,原因為何?不正是怕那些膽大包天的皇子動用手中的兵弈起兵造反!可是皇帝卻偏偏將禁軍統領一職交給了大皇子,東宮還有位太子。這皇帝究竟是在想什麼?大皇子的生母寧才人是東夷人,這大位按理來講,是無論如何也輪不到他地。

  沐鐵不敢接話。向范閒稟報了一下一處最近的工作,看著提司大人的神色似乎有些倦了,便趕緊告辭了出去。

  「老師,歇歇吧。」在私底下,史闡立還是習慣稱范閒為老師。而不是大人,他看著范閒氣血明顯有些不足地臉色,心疼說道:「陛下下了明旨。讓你三個月內不得問院務……明擺著是讓您好好養傷,您卻偏生不聽。」

  門師聖眷非凡,他這做學生的,也有些隱隱的驕傲。

  范閒搖了搖頭,笑罵道:「你不在抱月樓待著,天天跑我書房裡泡著是個什麼意思?」

  史闡立苦笑了一聲:「那地方……待著感覺總是有些不對。」

  范閒笑了笑,將他趕了出去,順便讓他喊鄧子越進來。

  鄧子越進了書房,范閒的臉色馬上顯得凝重了起來。問道:「院裡對那個白衣刺客,下的什麼結論?」雖然他知道目前看來,自己根本不可能挖出陳萍萍心裡地秘密,但放著手中與老跛子幾乎完全相近的資源,而不利用來猜謎,實在是有些可惜。

  鄧子越搖搖頭,說道:「陛下雖然在懸空廟上一口喊出對方身份……但是。」他苦笑道:「大人您也知道,陛下不是武道中人,他的話自然作不得準,四顧劍當年確實是有個弟弟,不過已經失蹤很多年了,天下人都在猜是不是被四顧劍奪東夷城地時候殺死了。所以院裡一直很謹慎地表示反對意見。」

  范閒微微一怔,有些意外監察院竟然沒有在陳萍萍的誘尋下抹平這條尾巴,還是說陳萍萍自信影子的真實面目不可能被人猜出,所以乾脆沒有做這些手腳?

  「但是……」鄧子越說了第二個但是,面露窘迫,「但是陛下既然說是四顧劍的弟弟,我們這些做臣子的也不好直接反對,尤其是不知道陛下的隨口一言,是不是牽涉到朝廷後幾年的動向。」

  范閒笑了起來,慶國好武,天下皆知,去年自己在牛欄街被刺殺,陛下借此良機往北方出兵,佔了一大片土地回來,結果現在所有的臣子都習慣了這位皇帝陛下栽贓找藉口打仗的愛好,不敢隨便自作聰明。

  關於懸空廟一事,按理講范閒應該親自去監察院一下看那名小太監,看看那名刺客地屍體,但他知道這裡面的水究竟有多渾,還在思考自己應不應該涉入的太深,另外一個原因就是:在目前的身體狀況下,包括父親大人在內的所有親人,都不會允許他出府。

  他自己也不敢出,惜命如金的小范大人,如今體內真氣全散,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收的回來,無比失望之餘,對於自己的人身安全更是分外小心。

  當然,范閒不會將自己真實的境況,透露給任何人知道。

  書房們囉吱一聲被人推開了,門外的護衛沒有任何反應,范閒躺在床上偏頭望去,果然是婉兒與妹妹。

  鄧子越見著夫人小姐臉上隱隱憤怒神情。知道自己應該走了,行了個禮,便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以致於范閒想讓他代話傳言冰雲來府上一趟,都沒有機會說出口。

  「說定了好好養傷。偏不肯省這個心。」姑嫂二人配合熟練地開始為他換藥,餵藥,一面還在勸說著他。

  范閒苦笑了一聲:「大約是這名字沒取好,總是閒不下來。」

  何止是閒不下來?自從范閒出宮回家之後,范府馬上就變成了京都最熱鬧的門第,整日裡三院三寺六部的官員們絡驛不絕地前來探望提司大人病情,無數權貴紛紛登門,大臣們不分派別,都來示好,范府門口那條南長街上。馬車黑廂如雲,禮盒不斷如龍。

  來范府地人,什麼珍貴藥物都可著勁兒地送。范閒一個人哪裡吃的了這些,除了些真正名貴的原材,其餘的都放到抱月樓處理了。

  懸空廟刺殺一事,讓范閒重新成為了慶國最炙手可熱地大臣,而且比他突兀崛起,成為監察院提司時相比,此次有救駕之功做基石,要顯得更加紮實穩定許多。更讓慶國的官員們暗懼三分。

  官員們都不是瞎子聾子,范閒受傷後被留在宮中這麼多天,而且聽宮裡傳出來的消息,范閒治傷那一夜,陛下似乎都沒有怎麼睡過——如此恩寵,話說也只有陳萍萍這個孤寡老頭才能比了。

  很多人在小心翼翼地巴結著范府時,其實心中何曾完全服氣?尤其是那些勇武的年輕人,不免會嫉妒范閒的運氣太好,陛下遇刺的時候。自己為什麼不在陛下身邊?

  「這回家裡撈了不少銀子。」范閒說的是正經話,並不是在開玩笑,前世的時候,一個區區縣長生個病,少說也要弄個好幾萬,更何況自己這等層級的大臣,又是在行賄漸趨表面化的慶國。

  「只是苦了老爺。」林婉兒淡淡笑道,像哄孩子一樣餵了他一口藥,她出身何等高貴,當然不在意那些臣子們地諂媚表現。

  養傷中的范閒,哪裡有心情去接待那些名為看病,實為示好的官員,但這些官員們各有來頭,便只好苦了范尚書大人,每天除了例行部務之外,絕大部分時間竟是用來招呼客人。

  范若若怨道:「這些人來一次不說,居然還輪番著又來,也不怕招人煩。」

  「各部大臣還是好地。」林婉兒忽然想到什麼,臉上露出佩服之色,看著范閒笑著說道:「最可怕的是那位太醫正。這位老大人真是位耐心極好的人,他來了四次,你都不肯見他。最後連陛下都傳話給他,你是不會進太醫院,結果他還是不肯死心。這不……剛才聽籐大家的說,太醫正今天又來了,正坐在那廂書房裡,硬是不肯走。一杯茶都喝成清水了,老爺連使臉色,他卻只當看不見。」

  她嘖嘖歎道:「真是個厲害人物。」

  范閒苦笑了一聲,雖沒有說什麼,但對於那位臉皮厚度慶國第一的太醫正,也佩服地五體投體。在皇宮裡的那一夜,最開始太醫正對於自己的醫術根本沒有絲毫信心,卻絲毫不影響他偷偷留在廣信宮裡偷窺加偷師,待後來他發現范閒醫術地奇妙之後,更是下定決心要將范閒拉到太醫院,至少也要讓范閒將那些「古怪的醫術」傳下來,心志之堅,連番登門,堅不離開,手段之無賴,實屬異類。

  外科手術在慶國的醫者眼中看來,自然是神奇無比,但范閒卻清楚,自己當時只不過是命大,而且有些關鍵的問題,導致了這門學問在如今的世界上,實在是很難推廣。

  他偏頭看了一眼正在旁邊小心翼翼調整自己傷口處繫帶的妹妹,忽然想到了某種可能,旋即卻搖了搖頭。

  書房裡三個人待著,氣氛正好,不料卻有人輕輕敲了敲門,范閒皺了皺眉頭。

  「有客來訪。」門外的下人恭敬稟報導。

  這下連林婉兒的眉頭也皺了起來,說道:「不是說了誰都不見嗎?」

  ……

  ……

  這客不見不成,范閒滿臉苦笑看著不請自到的大皇子,說道:「在皇宮裡何等方便。大殿下沒去梅園看我,怎麼今天卻來了?」

  林婉兒也嘟著嘴怪道:「大哥,現在府上人正多,你怎麼也來湊熱鬧?」

  大皇子沒奈何地看著她。這個妹妹可是自己自小看著長大地,這才嫁了將將一年,心思都全在夫家了:「哪有這麼多好說的。」兄妹二人又鬥了幾句嘴,大皇子無奈敗下,使了招移花接玉,沉聲說道:「大公主也隨我來了,這時候正與范夫人說話,晨妹妹,你去看看吧。」

  他嘴裡地大公主,自然是那位千里迢迢自北齊來聯姻的女子。范閒微微一怔,倒是沒有想到這一對男女婚前就培養出了這般感情,而且宮中也任由他們成雙成對的出入。又想到自己在回程中與那位大公主的幾次談話,不由微怔。

  林婉兒與范若若對那位只聞其名,不見其人地異國公主也是無比好奇,加上知道大殿下一定有些什麼話要對范閒說,便起身離去。

  書房裡安靜了下來。范閒微抬右手,示意對方用茶,輕聲說道:「恭喜大殿下。」

  恭喜的自然是對方出任禁軍大統領一職。大皇子雙眉一挺。旋即放鬆,淡淡道:「何喜之有?本王原先便是征西大將軍。」

  范閒笑了:「雖說是降了兩等,但是禁軍中樞,與邊陲陰山,又如何能一樣?」

  大皇子看了他一眼,不知道他說這話是不是隱著些別的意思,片刻後說道:「本王……不想做這個禁軍統領,寧肯去北邊將燕小乙替回來。」

  范閒搖搖頭,心想陛下將燕小乙調的遠遠的。將葉家吃的死死的,防的不就是信陽那個瘋婆子,你去北邊,燕小乙當然高興,陛下卻會非常不爽。

  「不要告訴我,大殿下今天來看我這個病人,要說的就是自己職場上的不如意。」他輕聲笑道:「我可以做一名稱職地聽眾。」

  「不止是聽眾。」大皇子盯著他的眼睛,雖然沒有聽明白職場兩個字是什麼意思,「我想請你幫這個忙。」

  自稱我了,不是本王了。

  范閒注意到這個改變,心裡開始微感緊張,看來這位有東夷血統的大皇子是很認真地……在請自己幫忙。

  天啊!

  他在心底幽怨地歎息了一聲,看著大皇子說道:「殿下,禁軍統領何其要害地位置,陛下是信任您的忠誠,才有此安排。范閒身為臣子,豈能妄議?」

  大皇子搖搖頭:「范閒,實不相瞞,回京之初,我對你頗不以為然。在西邊的時候,就聽聞京都出了位詩仙,但我是位武將,從來不相信這些風花雪月之事,對天下黎民,朝廷上下能有何幫助……」

  他接著話風一轉:「不過回京數月,看你行事狠厲中不失溫純,機杼百出之中尤顯才能。且不說你將老二整治的難受無比,單說那懸空廟一事,便令我對你的觀感大為改觀……」

  「而在皇宮之中,你竟然能治好自己地將死傷勢。」這位面色微黑的皇子肅然說道:「如今我實在想不到,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麼事情可以難住你。所以這件事情,你一定要幫我。」

  面對著無數頂高帽,范閒沉默了起來,陳萍萍曾經說過,面前這位大皇子與眾不同,從小就刻意地遠離宮廷,想離那張椅子越遠越好,如今陛下這個殺人不用刀的老鬼硬生生要將他拖進渾水中,也難怪他憤怒之中想要反抗。

  而大皇子地勢力多在軍方,朝廷謀策上面確實沒有什麼人才,只是對方竟然找到了自己頭上,實在是有些出乎意料。

  雖然范閒確實很樂於見到在這些「兄弟」之中,能有一人保持難得的胸襟與明朗,也很同情對方如今的境遇,但他依然很堅決地搖了搖頭:「殿下,非不敢,非不為,實不能也,范閒畢竟只是位臣子,監察院不可能去妄議朝政。」

  大皇子歎了口氣,他今天來的本就有些冒昧甚至是冒險,只是環顧京中,除了范閒。他能去找誰呢?難道說,自己終究還是只能再去一次陳圓?

  「陛下的心意已決,誰都無法改變,我看殿下也不用再去陳園跑一趟。不過我有些好奇。殿下今日來……是如何下的決斷?在您地眼中,我應該也不是位與人為善的良仁之臣。」范閒似乎能猜到他在想些什麼。

  大皇子緩慢地喝說了杯中的香茶,說道:「范閒,你瞞得過別人,卻瞞不過我,不要忘記,當時我也在懸空廟中……就憑你先救小弟,再救父皇,我就知道你是一個值得信任地人。」

  范閒默然,沒有想到那個世界裡形成地價值觀。卻讓皇帝與大皇子兩個人,對自己都產生了一種莫名其妙的信任。

  大皇子今日來,也是想向監察院方面表達一下自己的態度。同時也冀望著能從范閒這裡得到某些有益的提示,只是對方既然保持沉默,自己總不好太過冒失。有婉兒在中間作為橋樑,將來如果京中局勢真的有變,不奢求監察院方面能幫助自己。但如果范閒能夠透露一些有用的信息,那就足夠了。

  「聽說太醫正在府上已經來了好幾回?」

  他有些彆扭地轉了話題,長年的馬上生涯讓他對於這種官場之上的曲線有些不大瞭然。

  范閒在心裡笑了一聲。解釋道:「他想讓我去太醫院任職,被陛下駁了後,又想我去太醫院教學生。」

  本是閒談,大皇子卻認真了起來,說道:「范閒,我也認為你應該去太醫院,當夜我也守在廣信宮外,看那些御醫們的認真神情,就知道你的醫術實在是了得。」

  他好奇問道:「其實京裡很多人都奇怪。你怎麼敢讓范小姐在自己地肚子裡面動手?那些御醫們已經將你吹成了仙人一般。」

  范閒苦笑應道:「別信他們的,大家都知道費介是我的老師……如果讓他們四歲地時候,就天天去挖墳賞屍,替泡在屍水中的屍首開膛剖肚,他們也會有我這本事。」

  「原來如此,看來什麼事情都不是天才二字就足以解釋的。」大皇子歎息了一聲,接著勸道:「太醫院當然及不上監察院權高位重,但是勝在太平。太醫正的想法也極簡單,你的一身醫術如果傳授出來,不知道能夠救多少條人命。」

  他認真看著范閒地雙眼:「救人這種事情,總比殺人要好。而且我常年在軍中,也知道一個好醫生,對於那些受傷的軍弈來說,意味著什麼。」

  「為什麼要去傳授醫術?」

  「造福天下。」

  「太醫正想必也是這個意思?」

  「正是。」

  「殿下原來今天的兼項是幫太醫正做說客,難怪先前話題轉地那麼古怪。」范閒哈哈笑了起來。

  見他笑的得意,大皇子的臉漸漸沉了下來,說道:「莫非你以為我們都是在說胡話?」

  其實確實接近胡話了,讓范閒放著堂堂的監察院提司不幹,去當醫學教授,放著誰也勸不出這樣的話來,偏生太醫正和大皇子這兩個迂直之輩卻直接說了出來。

  范閒止了笑聲,發現胸口的傷口有些隱隱作痛,嚇了一跳,說道:「不是取笑,相反,對於太醫正我心中確實倒有一分敬意。」

  要做外科手術,有許多問題都無法解決,第一是麻醉,第二是消毒,第三是器械。如今這個世界的水準不足以解決這些關口,范閒麻醉用的是哥羅芳,消毒用的是硬抗,這都是建立在自己強悍地身體肌能基礎之上,如果換成一般的百姓,只怕不是被迷藥迷死,就是被併發症陰死。至於器械問題,更是難以解決,范閒和費介想了幾年,終究也只是傾盡三處之力,做了那麼一套。

  如果連止血都無法辦到,還談什麼開刀?

  將這些理由用對方能夠理解的言語解釋了一遍,大皇子終於明白了,這種醫術是一種比較強悍的醫術,是用傷者的身體與那些刀尖迷藥做著抗爭,如果范閒不是自幼修行,也是挺不過來的。

  想到西征軍中那些受了箭傷,終究不治的軍弈,他終究有些遺憾,一拍大腿歎息道:「就沒有更好的法子?」

  不知怎的,范閒的腦海中又浮現出妹妹那雙出奇穩定的手,安慰道:「有些基礎的東西,過些天我讓若若去太醫院與御醫們互相參考一下。」

  大皇子點了點頭,又道:「先前,你似乎對於造福蒼生這四個字有些不以為然。」這是他心中的疑惑,范閒表面上當然是位以利益為重的權臣,但幾番旁觀,大皇子總覺得對方的抱負應該不止於此才是。

  范閒安靜了一陣,然後輕聲說道:「造福蒼生有很多種辦法,並不見得救人性命才是。」

  大皇子有些不理解。

  「比如殿下您,您在西邊數年,與胡人交戰,殺人無數。」他笑吟吟地說著:「可是卻阻止了西胡入侵,難道不算造福蒼生?」

  這一記馬屁,就算大皇子再如何沉著,也得生受著。

  「再比如我。雖然世人都以為監察院只是個陰森恐怖的密探機構,但如果我能讓它在我手中發揮作用,盡量地往正確的路上靠,讓咱大慶朝的天下牢不可破,天下黎民可以安居樂業……這難道不算造福蒼生?」

  「目的或許是一致的,但方法可能有許多種。」范閒越說越起勁兒,像極了自己前世時的初中語文老師,眉飛色舞地將魯迅當年棄醫從文的舊事講了一遍,當然是托名莊墨韓的古籍上偶爾看到的千年前舊事。

  大皇子微愕:「救國民身體,不若救國民精神?」他一拍大腿說道:「可是我慶國如今並不是這故事中那國的孱弱模樣,何需以文字教化?」

  這話實在,慶國民風純僕之中帶著一股清新的向上味道,與清末民初讓魯夫子艱於呼吸的空氣大不相同。

  范閒笑了,說道:「所以……我不止棄醫,連文也打算一股腦棄了……我這算什麼?棄醫從政?棄筆從戎?」

  大皇子依然不認同他的觀點:「你確實是位天才人物,為什麼不將胸中所學盡數施展出來?如果能讓這個世界變的更好些……」

  范閒有些艱難地揮揮手,說道:「大多數人都想要改造這個世界,但卻罕有人想改造自己。我以為,先將自己改造好了再說。」

  數十年前,曾經出現過一個想要改造這個世界的女人,結果她死了,范閒不想步她的後程,他比較怕死,比較自私。

  說話間,窗外忽然傳來一陣喧鬧聲,聲音裡透著喜慶。

  大皇子看了他一眼,笑著說道:「看來封賞你的旨意,終於下來了。」

  范閒自嘲一笑,沒有說什麼,清澈的眼眸裡潛藏的只是對自己身體的擔憂,僅此而已,並沒有搶先去憂一憂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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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五十九章 封賞與對話

  前來范府宣旨的是姚公公,三聲炮響,范府忙碌了好一陣子才擺好了香案,做足了套路,闔府上下都在大堂上候著,而大皇子與北齊公主不方便再停留在府中,便自去了,那位太醫正卻還很堅強地留在書房裡。

  聖旨進府是件大事,連范閒都被迫被臥房裡抬了出來,好在宮裡想到他正在養傷當中,所以特命他不用起床接旨,也算是殊恩一件。

  他聽著姚公公尖聲的聲音,發現陛下這次賞的東西確實不少,竟是連了好一陣子還沒有念完。他對這些賞賜自然不放在心中,也就沒認真聽,反而覺著這太監的聲音極好催眠,躺在溫暖軟和的榻上,竟是眼皮子微微搭著,快要睡著了。

  范尚書輕輕咳了一聲,用眼神提醒了一下,婉兒微驚之後,輕輕掐了掐范閒的掌心,這才讓他勉力睜開了雙眼,最終也只是聽著什麼帛五百匹,又有多少畝田,金錠若干,銀錠若干……終是沒個新鮮玩意兒。

  范家什麼都缺,就是不缺銀子,這是慶國人都知道的事情,所以陛下也不準備在這方面對范閒做出太多補償,只是讓范閒復了爵位,又順帶著提了范建一級爵位,父子同榮。

  正旨宣完,堂間眾人無聲散去,姚公公這才開始輕聲宣讀了陛下的密旨。

  密旨不密,只是這份旨意上的好處,總不好四處宣揚去。

  范閒精神一振,聽見陛下調了七名虎衛給自己,這才覺得皇帝不算太小氣。欣喜之餘,便將陛下另外兩條旨意下意識裡漏過了。

  如今的他,最擔心的就是自己地人身安全,明年要下江南,誰知道自己到時候能不能夠回復真氣。五竹叔現在越發不把自己的小命當回事了,還是得靠自己為善。

  ……

  ……

  在花圓外面,范閒看見了那七名熟悉的虎衛,領隊的正是高達。這些虎衛數月前還曾經與他一同出使過北齊,當然算是熟人,如今被陛下遣來保護范提司,心裡也是極為樂意——與小范大人在一起待著,總比待在陛下身後地黑暗裡要來的舒服,更何況小范大人武技高明。己等也不用太操心。

  背負著長刀的虎衛在高達的率領下,半跪於地,齊聲向范閒行禮道:「卑職參見提司大人。」

  范閒咳了兩聲。笑道:「起來吧,都是老熟人了,今後本官這條小命就靠你們了。」

  虎衛們以為小范大人在開玩笑,卻不知道如何接話,乾笑了兩聲,哪裡知道范閒說的是實在話——七虎在側,就算海棠忽然患了失心瘋要來殺自己,他也不會怎麼害怕無措。

  「你們先去見見父親。」范閒望著高達輕聲說道:「雖說平日裡,這麼做不應該,不過既然你們要跟著本官,也就不需要忌諱太多。」

  高達點點頭,心裡很感謝范提司的點破,有些興奮地往前宅走去,急著去拜見自己的老上司。

  「繡枕?美酒?衣服?……居然還有套樂器?」

  范閒在自己的房裡,此時才開始認真聽賞賜的單子看了妻子一眼,苦笑說道:「我雖然當過協律郎,可是從來不會玩這個。」

  「宮中規矩而已。」

  林婉兒解釋道。看范閒一副懨懨的模樣,也就沒說賞賜裡甚至還包括馬桶之類地物事。此時後宅園子裡忙的是一塌糊塗,籐子京在府外安排人手接著宮中來的賞賜,而籐大家地就忙生庫房裡歸類,有些要緊的物事,又要來房裡請少奶奶指示下。

  看著籐大家媳婦在這大冷天裡跑的滿頭是汗,范閒忍不住歎息道:「這倒底是賞人還是罰人來著?」

  籐大家媳婦兒眉開眼笑說道:「哪怕是一針一線,也不能含糊。這可都是宮中賞的福氣……整個京都,還有哪家能一次得這麼多賞地?少爺這次可是掙了大大的臉面。」

  「賞賜又不能當飯吃。」范閒自嘲道。

  「拿命換來的……臉面,不如不要。」林婉兒幾乎與他同時開口,夫妻二人對這賞賜都有些瞧不進眼,婉兒心裡只怕還覺著那位皇帝舅舅居心不良,指望賞賜越厚,自己相公將來就會為他多擋幾次刀子。

  「陛下也真是小氣。」范閒笑道:「報金銀數目地時候,我可是仔細聽著的,那數目實在有些可憐。」

  林婉兒笑了起來,說道:「你還在乎那些?不過是個意思,賞的東西越繁複,越表示陛下對你傷勢的關心。」

  「怎麼不在乎?」范閒一挑眉頭說道:「咱家如今全靠那個書局養著……總不好意思一應用度,還要到前宅找父親伸手要吧?他老人家手裡銀子倒是真多,可我也不能總當啃老族。」

  啃老族三個字挺簡單,林婉兒隱約猜明白了,笑了笑,看見房內並沒有什麼閒人,輕聲取笑道:「你不是還有間青樓嗎?聽說那樓子一個月可是能掙幾萬兩銀子的。」

  范閒失笑道:「那是小史的,你別往我身上攬。」

  林婉兒假啐了他一口,咕噥道:「自家人面前,還裝著,也不嫌累的慌。」

  「隨時隨地都要裝,最好能把自己都瞞過了才好。」

  「大哥先前找你做什麼?」林婉兒睜著大大的雙眼,好奇問道。

  范閒略想了想,說道:「他不想做那個禁軍統領……看我有沒有什麼法子。」

  林婉兒微微皺眉道:「依大哥的性子,肯定是不願在京中待著。」

  范閒冷笑道:「誰願在京中待著?只是陛下可不放心這樣能征善戰地一位兒子,老是領軍在外。」

  這話說的有些大膽,有些毒辣。婉兒心裡都忍不住顫了顫,說道:「你現在說話也是愈發不小心了。」

  「當著你,才能說直白一些。」范閒歎道:「我倒是願意幫大殿下,可我畢竟是位做臣子地。在這些事情上根本沒有一點發言權,也真不知道大殿下是怎麼豬油蒙了心,大著膽子對我說的這般透徹。」

  「或許大哥以為……看在我的面子上,你總不至於害他。」林婉兒苦笑道:「他自幼想事情就這麼簡單。」

  「這京都的水太深,我游了半天,發現還沒探到底。」范閒皺眉道:「春天下江南,你和我一塊兒走,爭取在那邊多待會兒,也真正消停一下。」

  「就是不知道到時候,朝廷是讓你安個欽差身份先查內庫。還是直接任你個虛職。」林婉兒認真分析道:「如果是欽差身份,可是不能帶家眷地,如果名義上要長駐江南。我跟著去倒無妨。」

  范閒搖搖頭,說道:「管他怎麼安排,反正我要帶著你走。」

  「這話就蠻不講理了。」林婉兒笑吟吟說著,心裡頭多了幾分甜蜜,她也明白。以范閒和自己的身份,再怎麼壞了規矩,如今也沒有人敢多嘴些什麼。只是不知道宮中那些娘娘們會不會同意自己遠赴江南,她自幼身子柔弱,最遠的地方也不過就是去年在蒼山過了一個冬而已,今日聽范閒說著,似乎自己有可能去傳說中美麗如畫的江南看看,心裡很是高興。

  「也莫太出格了。」她忽然想到一椿事情,看著范閒說道:「陛下雖然是發的密旨讓虎衛保護你,不過總會讓京都人知道,雖然你如今身受重傷。虎衛前來的理由充分,可是……虎衛的身份不一樣,在你的身邊會很刺眼的。」

  范閒伸手摸了摸自己唇上有些扎人的鬍子,笑著說道:「放心吧,陛下是個聰明人,讓虎衛來府上,用地理由,自然是保護你這位郡主娘娘。」

  ……

  ……

  房外傳來敲門聲,范閒有些惱火地搖了搖頭,不是惱火於此時有人來打擾自己,而是發現自己真氣全失之後,對於週遭環境的變化,遠沒有往日那般敏感了,至少再也無法提前許久,便能聽到漸近的腳步聲。

  范若若領著太醫正進了屋,太醫正看見林婉兒也在屋內,慌地急忙行了個大禮,又將臉轉了過去。

  慶國不像北齊,本沒有這麼多男女間的規矩,更何況太醫正的年齡足以做婉兒的祖父了,他這迂腐的舉動,頓時惹得屋內眾人笑了起來。

  「父親……說,哥哥既然精神不錯,便與太醫正大人談談。」范若若苦笑望著哥哥。

  范閒心裡一涼,知道是父親這個無恥地人,終於頂不過太醫正的水磨功夫,將他推給了可憐的兒子來處理。不過他心裡對太醫院地要求也早有了決斷,笑瞇瞇地望著太醫正,說道:「老大人,您的來意,本官清楚。」

  太醫正張口欲言,范閒趕緊阻道:「不過本官這副模樣,是斷然不可能出府授課的……」他看著老先生一臉憤怒神情,又說道:「不過……我會在府中口述一些內容,印成書本,再送到貴處。」

  太醫正一捋鬍鬚,似乎覺得這也算是個不錯的成果,微一沉吟之後說道:「只是醫之一道,最講究身傳手教,只是看著書本,總不是太妥當。」

  范閒喘了兩口氣後說道:「書出來之後,若有什麼疑難之處,我讓若若去講解一下。」

  太醫正聞言滿臉惶恐:「怎能讓范家小姐拋頭露面?」宮中手術之時,他在旁邊看著,知道是范家小姐親自……動針,不曾懷疑她的手段。

  「若若也不懂什麼,我還得在家中教她。」范閒歎息道:「想必大皇子先前也轉述了我的意見,這件事情不可能進展的太深,不過總有些有益的注意事項,可以與諸位御醫大人互相參考一番。」

  他接著笑瞇瞇說道:「而且家師馬上就要回京了。到時候,就由他老人家負責去太醫院講課,他地水準比若若可是要強不少。」

  太醫正大喜之後又有微憂:「費先生……當年我就請過他幾次,可是他不來。我可沒法子。」

  「我去請陛下旨意,不要擔心。」范閒像安慰小孩子一樣安慰著面前地老頭,唇角露出一絲壞壞的笑容。

  等太醫正心滿意足地離開之後,范若若才驚呼道:「哥哥,我可是什麼都不懂,那天夜裡也只是按你說的做地。」

  「沒辦法啊。」范閒無奈何苦笑道:「我先揀高溫消毒,隔離傳染那些好入手的寫了,別的等老師回來再說,你也順便可以跟著學學。」

  范若若愣了愣,旋即臉上浮出一抹光彩。重重地點了點頭。

  范閒兩口子倒有些意想不到,妹妹竟會答應的如此爽快,看著她不知道該說什麼。

  「哥哥。你總說人這一輩子,要找到自己最喜歡做的事情,然後一直做下去。」范若若低著頭,微羞說道:「那天夜裡,雖然妹妹沒有出什麼力。但看著哥哥活了過來,我才知道……原來救活一個人,會是這樣的快樂。所以就算哥哥今天沒有這個安排,我也要向哥哥請教醫術的。」

  范閒張大了嘴巴,半天說不出話來,難道自己的胡亂作為,要讓慶國的將來出現一位女醫生……只是不知道費介再教個女徒弟,最後會讓妹妹變成華扁鵲還是風華。

  不!一定不能是華扁鵲那種女怪物,當然應該是風華這種漂漂亮亮的西王母。范閒看著妹妹因為興奮而愈發生動地清麗面容,安慰著自己,至不濟也得是個慶國版的大長今才好。

  ……

  ……

  入夜了。

  思思鋪好了被褥。將暖爐的風口拔到恰到好處,便與端水進來地四祺一道出了屋。夫妻二人靜靜地躺在床上,看著閣外的燭火也漸漸暗了下來,許久沒有發出一絲聲音。

  「睡不著?」

  「嗯,半天睡的太多了……你呢?怎麼今天也睡不著?記得在蒼山的時候,你天天像只小貓一樣睡的。」

  「說到貓……小白小黃小黑不知道怎麼樣了。」

  「籐大家地抱到田莊去了,是你授意的,怎麼這時候開始想它們了?」范閒睜著雙眼,笑著說道。

  林婉兒輕聲咕噥道:「是你說,養貓對懷孩子不好。」

  范閒一怔,苦笑不語,總不好當著你面說,自己其實很討厭貓這種動物吧?不管是老貓還是小貓,看著它們那份慵懶狡猾的模樣,便是一肚子氣。

  「相公啊……我是不是很沒用?」林婉兒側過了身子,吐氣如蘭噴在范閒地臉上。

  「有些癢,幫我撓撓。」范閒示意妻子幫自己撓臉,好奇問道:「怎麼忽然想到問這個?」

  林婉兒輕輕幫他撓著耳下,在黑暗中嘟著嘴唇:「身邊的人,似乎都有自己的長處,都能幫到你。思轍會做生意,若若現在又要學醫術,她本身就是京都有名的才女。小言公子幫你打理院務,就說北邊那個海棠吧……」

  范閒劇咳了兩聲,險些沒掙破胸部的傷口。

  婉兒輕輕撫摩著他傷口上方:「那也是位奇女子,只怕也是存著安邦定國的大念頭。只有我……自幼身子差,被宮裡那麼多人寵著長大,卻什麼都不會做,文也不成,武也不成。」

  范閒聽出妻子話裡的意思了,沉默了一會兒後說道:「婉兒,其實有些話我一直沒有與你說。」

  「嗯?」

  「人生在世,不是有用就是好,沒用就是不好。」他溫柔說道:「這些角色,其實並不是我們這些人願意扮演的,比如我,我最初的志願是做一名富貴閒人,而像言冰雲,其實他又何嘗願意做一輩子地密諜頭領,他和沈家小姐之間那種狀況,你又不是沒看到。」

  「而對於我來說。婉兒你本身就是很特別的。」范閒的唇角泛著柔柔地笑容,目光卻沒有去看枕邊的妻子,「你自幼在宮中長大,那樣一個污穢骯髒凶險的地方。卻沒有改變你的性情,便有如一朵青蓮般自由生長,而讓好命地我隨手摘了下來……這本身就是件極難得的事情。」

  婉兒聽著小情話,心頭甜蜜,但依然有些難過:「可是……終究還是……」

  范閒阻了她繼續說下去:「而且……婉兒你很能幹啊,打麻將連弟弟都不敢稱必勝。」

  夫妻二人笑了起來。

  「再者,其實我清楚,你真正擅長什麼。」范閒沉默了一會兒後,極其認真地說道:「對於朝局走向的判斷,你比我有經驗的多。而且眼光之準,實在驚人,春闈之後。若不是你在宮中活動,我也不會過的如此自在……相信如果你要幫我謀略策劃,能力一定不在言冰雲之下,只是……只是……」

  林婉兒睜著明亮的雙眼,眸子裡異常平靜:「只是什麼?」

  「只是我不願意。我不願意你被牽涉進這些事情裡面來。」范閒斬釘截鐵說道:「這些事情太陰穢,我不想你接觸。你是我的妻子,我就有責任讓你輕鬆愉快的生活。而不是也讓你終日傷神。」

  「我是大男子主義者。」他微笑下了結論,「至少在這個方面。」

  ……

  ……

  許久之後,婉兒歎了一口氣,歎息聲裡卻透著一絲滿足與安慰,輕聲說道:「我畢竟是皇族一員,以後有些事情,你還是不要讓聽見吧……雖然我知道你是信任我,但是你也說過,這些事情陰穢無比。夫妻之間只怕也難以避免,我不願你以後疑我,寧肯你不告訴我那些。」

  她與范閒的婚姻,起於陛下的指婚,內中含著清晰地政治味道。只是天公作美,讓這對小男女以雞腿為媒,翻窗敘情,比起一般的政治聯姻,要顯得穩固太多。

  只是在政治面前,夫妻再親又如何?歷史上這種悲劇並不少見。更何況長公主終究是她的生母,所以婉兒這番言語,並無一絲矯情,更不是以退為進,而是實實在在地為范閒考慮。

  「不要想那麼多。」范閒平靜而堅定地說道:「如果人活一世,連自己最親地人都無法信任,這種可憐日子何必繼續?」

  他想說的是,如果人生有從頭再來一次的機會,卻要時刻提防著枕邊的人,那他……寧肯沒有重生過。

  京都落了第一場雪,小粒的雪花飄落在地面上,觸泥即化,難以存積。民宅之中濕寒漸重,好在慶國正處強盛之時,一應物資豐沛,就連普通百姓家都不虞保暖之材,遠遠便能瞧著青民聚集之地,黑色屋簷上冒著絡絡霧氣,想必屋中都生著暖爐。

  一輛極普通地馬車,在京中不知道轉了多少彎,終於來到了幢獨門別院的民宅小院前。今日天寒,無人上街,四週一片清靜,自然也就沒有人看見馬車上下來的人地面目。

  鄧子越小心翼翼地將范閒抱到輪椅上,推進了小院。

  范閒今天穿著一件大氅,毛領高過脖頸,很是暖和,伸手到唇邊吐了口熱氣暖著,眼光瞥著院角正在蘇文茂指揮下砍柴的年輕人,微微一怔。

  那位年輕人眉目有些熟悉,赤裸著上身,在這大冬天裡也是沒有半點畏寒之色,不停劈著柴。

  「這就是司理理的弟弟?」范閒微瞇著眼,看著那個年輕人,似乎想從他身上找到北國那名姑娘的影子。

  鄧子越輕輕嗯了一聲:「大人交待下來後,院長又發了手令,被我們從牢裡接了出來,司姑娘入了北齊皇宮,他的身份有些敏感,不好安置,上次請示後,便安排到這裡來。」

  范閒點點頭,這間小院是自己唯一的自留地,除了自己與啟年小組之外,大約就只有陳萍萍知道,最是安全。他今天之所以不顧傷勢來此,是因為陛下將虎衛調給了自己,這些虎衛的存在,雖然可以保證自己的安全,但他們當中肯定也有陛下監視自己的耳目。

  想著以後很難這麼輕鬆地前來,所以他今天冒雪而來。

  「這位司公子是位莽撞人……為了他姐姐可以從北齊跑到慶國,難保過些天他不會跑出這個院子。」范閒握拳於口,輕輕咳了一聲,說道:「盯緊一些,如果有異動,就殺了他。」

  鄧子越面無表情地應了一聲,推著他往裡間走,輪椅在地上地渾濁雪水上碾過。

  屋內的監察院官員出來迎接,看著坐在輪椅中的提司大人,不由心頭微凜,似乎產生了一種錯覺,以為慶國又出了一位可怕的陳萍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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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六十章 情書

  京都深正道旁的宅院,一向沒有太多人駐留,此間的主要任務是負責傳遞范閒的命令,接收北方上京王啟年遞過來的消息。司理理的弟弟和其它人,都在廂房裡生活,留給范閒辦事用的房間,自然沒有生火的習慣。

  今天雖然知道提司大人要來,早已有人提司發了暖爐,但屋子裡蘊了很多的陰寒,一時間還是沒法子散開。范閒坐在輪椅上,感受著房間裡的寒冷,忍不住呵了呵手,苦笑道:「連個爐子也捨不得生……院子難道窮成這樣了?」

  鄧子越正在爐子上烤硯台,又喊下屬們弄些熱水來把凍住了的毛筆潤開,聽著大人的話,苦笑說道:「大人這些日子事多,又受了傷,下面沒備著今天您過來。」

  好不容易折騰得差不多了,范閒撐著腦袋,看著鄧子越拿著墨塊兒在溫好的硯台上死命磨著,用溫水兌著,就像磨刀一樣的吃力半晌,終於磨出了些計兒來。

  范閒滿意地點點頭,新心腹的水磨功夫看來比太醫正也差不到哪裡去,將潤開後的毛筆伸進硯台裡,蘸了些墨,在雪白的紙上寫了幾個字……媽的,墨居然又凍凝住了!

  「這什麼鬼天氣!」范閒大怒,將焦木頭子似的毛筆扔到桌上,罵道:「在家裡怎麼沒見冷成這樣?」

  鄧子越只覺一股寒風在房內四處刮著,小心翼翼回道:「府裡的爐子要好使很多,這間院子當初買的時候,就沒備著這些。連炕都沒還來得及燒暖。」

  「我又不在這兒睡覺。」范閒惱火說道:「你一個,老王一個,都是摳死了的主兒……當初給了王啟年一千兩銀子,他硬是只花了一百二十兩,買了這麼個破院子……想凍死我不成?」

  鄧子越有些同情遠在北齊,還被提司大人天天訓斥的前任,小意勸解道:「勝在清靜。」

  「不止清靜了。」范閒看了他一眼,恨恨說道:「這叫清寒!若讓京中那些大臣們看見了,只怕還真以為咱們監察院是個清水衙門。」

  他今天有幾封重要的信要寫,顧不得那麼多,還是勉力用著毛筆,但終究還是無法順手。幾翻折騰之下,終於放棄,一拍書桌喝道:「那支筆給我!」

  鄧子越磨蹭了半天,終於從貼身的衣衫裡取出一隻筆來,將要遞給范閒的時候,卻是面露慎重之色,說道:「這筆貴著,聽說內庫也沒多少存貨了,大人省著些用。」

  范閒一把搶了過來。無比鄙視地看了他一眼、心想不就是枝鉛筆,這麼金貴做什麼?等去江南再找幾個石墨礦,內庫的鉛筆生意自然能重新起來。到那時節,我喊內庫做兩筐讓你背著。一筐讓你寫到死,一筐讓你沿街扔著玩!

  ……

  鉛筆在雪白的紙面上滑行著,就像是美人的腳尖在平滑的冰面上起舞。偶爾刮起幾絲冰屑雪痕。

  鄧子越知道提司大人在寫密信,早識機地退了出去。冰冷的書房裡,就只有范閒一個人捉著破筆頭兒在寫著,嘴裡吐出的霧氣,在紙上一現即逝,看著很有些詭魅。

  信的內容其實也很詭魅,雖然是監察院的密信,但信上之事關係太大,而且鉛筆的筆跡是可以擦去的,所以范閒並不是太放心,用的言語比較隱晦,而事涉時間之類的重要句子,都是用的暗語。

  信是寄給王啟年的,上面寫的是關於崔家的事情。崔家因為在京都大受迫害,為了幫助二皇子與信陽方面籌銀子,迫不得已調了大批走私貨物,到了北齊,但那邊的渠道一直沒有打通,所以出現了積貨的現象。

  目前在線路上以及北專庫中,崔家從信陽調出,積起來的貨物,大約能夠佔到內庫年產六分之一的數額!

  從這個比例上就可以看出,長公主把持內庫這些年,膽子已經大到何等樣的程度,謀取私利起來是毫不手軟。

  目前的局面是范閒與言冰雲花了幾個月的時間,打擊二皇子、壓搾崔氏才造就的,他等的就是此時,要一口將對方吃得乾乾淨淨,連骨頭都不吐一根出來。

  給王啟年的信最後寫了一句:開飯了。

  ……

  范閒坐在輪椅上,微微偏頭,輕輕揉了揉胸處傷口上方,那裡一直包著繫帶,有些癢得慌。寫了一封信後,手已經凍得有些僵了,忽然間開始懷念在澹州的時候,思思天天幫自己抄書,而當自己抄書時,這丫頭會將自己的手放在她的懷裡暖著,觸手豐盈,手感著實不錯。

  心頭微蕩,提筆再寫,這第二封信是寫給海棠朵朵的,只是他寫信的時候,心中抱持著一顆放蕩的心,信上言語也就放肆了少許,偶有撩動。

  自北齊回國以後,他與海棠的通信其實一直沒有斷過,也早習慣了北方有這樣一個筆友,畢竟雙方作為兩個大國年輕一代的實力人物,保持暢通的聯繫渠道,是非常有必要,而且對將來極有好處的一件事情。

  信中聊了些慶國京都最近發生的八卦,當然懸空廟事件也在其中。雖說慶國皇帝遇刺一事震驚天下,北齊上京早有詳報,但他身為當事人,講起這故事來,肯定要比說書先生動聽許多。

  後面還說了些別的,又在字句中暗暗點出,自己準備對崔家動手了,讓她與那位不知男女的小皇帝與自己配合好。在信末他抄了一首詩,以證明自己依然如往常一般才氣縱橫。

  「我來苔欲報恩分,契闊非盡利與榮。古人有為知己死,只恐凍骨埋邊庭。中朝故人豈念我。重裘厚履飄華纓。傅聞此北更寒極,不知彼民何以生。」

  這是司馬光苦寒行的最後幾句。范閒有些得意地看了一遍,搓著有些僵的雙手,覺著自己抄的這詩實在是太過應景,而且字裡行間夾的悲天憫人之意,恐怕會讓海棠姑娘回思許久——騙死小姑娘不償命,這正是他喜歡做的事。

  確認沒有什麼遺漏之後,他封好了信封,壓好了火漆。忽然間,他心頭一動,總覺得似乎自己的慾望還沒有得到完全的滿足。對著信紙那頭長相普通,像村姑一樣搖著的姑娘,他總覺得是在面對著一位老朋友,一時間竟陷入了沉默之中。

  然後,他鋪開一張白紙,略一沉忖,提筆寫道:

  「朵朵,你好,前面那封信算是公事,這封隨便聊兩句。今天京都下了慶歷五年的第一場雪。比以往時候來的更早一些。想來上京的雪更大,天更冷,那天在你的菜園子裡看見籬角處有幾枝梅,不知道那幾枝臘梅可有綻開紅點。滋潤一下白雪單調的容顏。」

  「嗯,你養的那些鴨子怎麼樣了?小心一些。別凍死了……我這邊挺正常的,小黃小黑小白都在京外田莊養著,聽說那裡的夥計們把這三隻大肥貓都當祖宗一樣供著。怎麼可能養出問題來。」

  「我一切挺好,吃了睡,睡了吃,家裡挺安靜的。這兩天妹妹一直在太醫院裡忙碌著,聽說已經成了京都難得一見的風景,婉兒今天回林府了,我那位可愛的大舅哥大約是最近受了冷落,脾氣有些不好。不知道你這時候在做什麼呢?」

  范閒隨意寫著,就像是說話一般散漫,純粹是想到哪兒寫到哪兒。

  「對了,我那個姓史的學生開了家青樓,生意不錯,尤其是菜品十分精緻,哪日你若游至慶國,我陪你去坐坐。啊,忽然想到,上京那家酒樓的名字我都忘了,但還記得那天的酒不錯,和你說了不少胡話,也不知道你還記得多少。」

  「話說你前幾封信我都讀了幾遍,總覺著酸不忍睹,你一堂堂聖女,不要學那些大家閨秀的作派,總喜歡在信裡夾些詩詞之類,雖然我假假有個詩仙的名頭,但卻沒有批改作文的興致。」

  「上回你說司理理如今過得不錯……嗯,這種事情以後就不要多聊了,我對此事一向有一份記恨在,而且不知為何,尤其頭痛於從你嘴中聽到她的消息。」

  「朵朵,來慶國玩吧,我妻子對你也很好奇……另外就是順便問一句,你們天一道的功法能不能傳外人?我最近對你們的練功方法忽然多了很多興趣。」

  這看似自然的發問,深刻表露了范閒內心深處的無恥與奸詐。

  「窗外的雪似乎大起來了,屋外那個年輕人還在劈柴,年輕人總是熱血。只是我如今雖然年齒尚淺,但不知為何,心中卻顯出些老態,看著身周人事,總是極難提起興致,厭了乏了,無趣了……外面的風雪在呼嘯,許是催我落筆,那好吧,就到這裡吧,房裡的爐子太破,溫度一直沒辦法升起,雖然還想和你聊聊,但總覺得沒必要和老天爺的冷酷做對……另外,請幫我照顧好他,謝謝,並祝萬安。」

  信雖自然,裡面還是夾雜了太多有用的信息。他將信又看了一遍,然後在信的最尾加了一句話:「王啟年,你要再敢偷看,我就讓沐鐵他侄兒去偷看你閨女洗澡!」

  ——————

  「怎麼比往常多了一封?」鄧子越睜大了雙眼,看著范閒,數了數手裡的信件:「給海棠姑娘有兩封?」

  「問那麼多幹什麼?」范閒說道:「還是老章程,全程護送至上京。」

  鄧子越點點頭,走到屋外,將已經密封好了的幾封信遞給了早已等候在外的啟年小組成員,那位哥們兒數了數手裡的信,也發出了同樣的疑問:「怎麼……有兩封?」

  鄧子越看著他,唇角有些難看地抽搐了兩下,吸了口冷氣說道:「問那麼多幹什麼?」

  二人對望一眼,點了點頭,住嘴不語,心裡想著,提司大人用監察院的最高密級郵路寄……情書,實在是有些奢侈。

  ……

  范閒坐著輪奇出了深正道的小院,上了馬車便往林府去,準備去接婉兒和大寶回府。在馬車中,他忽然問了句:「太學司業……這職務有什麼蹊蹺沒?還有就是我早就不在太常寺了,為什麼這次升我做太常寺少卿?」

  鄧子越先解釋後面那個:「少卿有二,任少卿為主,大人為副……不過這是個虛職,也不用天天去。太學司業總領七門,這兩個職位都是正四品上。」他提醒道:「大人,雖然您接手提司之職後,便不能再任朝官,但終歸朝廷沒寄發明旨去了您這兩處的職司,這次陛下旨意任您這兩個虛職,想必只是以示聖眷,並不見得有旁的意思。」

  范閒搖搖頭,這兩項任職是皇帝聖旨裡的最後兩項,自己起初沒有當回事,但後來越想越不對勁,皇帝這人心思深刻,絕不會拿官位當饃饃用。

  「這兩個職位……有沒有什麼……比較特別的地方?」他皺著眉頭,組織著言語。

  鄧子越想了很久之後,有些不確定回道:「少卿之職常見,也沒有什麼特別的,只不過就是太常寺掌管宗廟雜事,入宮比較方便……太學司業這些年卻沒有出現過,幾次新政後,官職都有些亂了……」

  他忽然一拍大腿,高興說道:「想起來了,以往太學司業要入宮為皇子講學,是太傅的助手。」

  范閒一愣,張大了嘴馬,半天說不出話來,他終於明白皇帝安排這兩個職位給自己是做什麼了,太常寺少卿加上這個太學司業,那自己豈不是要變成皇子們的老師?

  準確來說,豈不是要負責教老三那個小混蛋?

  一念及此,他大驚失色,罵道:「老子可沒這閒功夫天天入宮……不是要下江南了嗎?怎麼還安排這種可怕的事兒給我做?」

  囉吱一聲,馬車似是被他罵停了,車簾微掀,在淅淅細雪之中,但看見馬車前方被一個太監領著幾名宮中侍衛給攔住了。

  姚太監看著馬車裡的范閒,畏寒地抖了抖眉毛,顫著聲音說道:「大人,叫奴才一個好找……快隨我走吧,陛下宣您入宮。」 本帖最後由 a6830316 於 2018-8-4 23:08 編輯

[BOOK: 0024 / Chapter: 0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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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i Apr 19 07:17:41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