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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86章 狡狐脫兔

沐浴已畢的燒餅姐妹正從對面混堂裏出來,妹妹年紀小,沒那麼多約束,一頭黑亮亮的長髮披散及腰,只有一條紅繩繫著,浴後的肌膚泛著紅潮,好像一個可口的紅蘋果。姐姐頭上高高挽一個髮髻,露出優雅頎長的頸子,臉上不施脂粉,清清淡淡,可是疏散間自成畫意,彷彿一個清純秀氣的鄰家女孩。

古舟和何軻朔早已等得不耐煩了,一見二人出來,冷笑一聲,立即迎了上去,四目一對,燒餅姐妹好像才看到他們似的,頓時大吃一驚,姐姐馬上一推妹妹叫道:“妹妹,快走!”

說著疾步閃開,似想將他二人引走,那妹妹平素牙尖嘴利,這時候看見古舟滿面怒火、直欲殺人,也不禁嚇壞了,她踟躕了一下,慌不擇路,竟然又返身跑回了混堂。古舟哪有空理她,兩隻眼睛只盯準了謝家大姐,朝著混堂山牆與另一面牆壁形成的一條小巷子跑去。

夏潯和西門慶不敢怠慢,連忙會了帳,也自後面追去。那巷子是彎曲的,好像是圍繞混堂形成的一個半環形,古舟恨死了這個貌似清純,實則狡獪已極的小狐狸,他咬牙切齒地放步急追,追到一半見燒餅姑娘正站在那兒,只道她是跑不動了,立即獰笑著撲上去。

古舟獰笑道:“小賤人,今天老子看你還有什麼辦法唬弄人,媽的!我古老還沒吃過這麼大的虧,竟被你……,你跑得了嗎?老子今天要廢了你,一刀下去,毀了你這花容月貌,我看你這小狐狸精以後還拿什麼騙人!”

燒餅姑娘剛要說話,忽然看見自古舟後面冒出來的夏潯和西門慶,立即又閉上了嘴,古舟一看她的目光,猛一扭頭,看見是同車前來的那兩個要賬夥計,登時臉色一沉:“你們跟來做甚麼?”

西門慶笑嘻嘻地道:“我們跟來,是想看看古兄要幹什麼!”

古舟沉著臉道:“少跟老子稱兄道弟,你們若想英雄救美,也得先掂量掂量自己的份量!”

夏潯笑道:“古兄說的是,夏某正想稱量稱量閣下的斤兩!”

相打無好手,夏潯既已決心助這姑娘一臂之力,當下也不多說,抬手就是一記沖天炮,古舟馬上揮拳來迎,這一交手,夏潯才現這姓古的確實有一身武藝,可要說有多麼高明那又未必,不過是力氣大些、速度快些,動手時敢下狠手的亡命之徒罷了。

一俟試出他的深淺,夏潯登時心大定,沉下心來與他交手,數合之後一記古今結合的側踹,把古舟踹了個大跟頭,何軻朔正與西門慶交手,見此情景心神一分,被西門慶趁隙一拳搗了鼻樑,登時熱淚與鼻血長流,兩眼都無法視物了。

就在這時,巷口一陣混亂,許多婦人蜂擁而來,手裏舉著各色家什兒,嘴裏喊著:“無恥!無賴!好好教訓他們!”看她們模樣,好像都是剛剛從澡堂子裏出來。

燒餅姑娘嘴角迅閃過一抹奸計得逞的狡黠笑意,掉頭就跑。夏潯先是一怔,他抬頭看看,只見頭頂一丈五六的地方有個小小氣窗,熱氣蒸騰,夏潯立即恍然大悟,急忙一扯西門慶道:“快走!”

西門慶雖還不明所以,可是一見那些母老虎似的婦人,個個都比他那娘子還要剽悍,馬上條件反射地隨著逃跑,只苦了剛剛掙扎起來的古舟和何軻朔,兩個參客立即被一群瘋狂的婦人給包圍了……

※※※※※※※※※※※※※※※※※※※※※※※※

眼見那姑娘提著裙子跑得飛快,夏潯忍不住喚道:“燒餅姑娘,不要跑了,我們只是來幫你的!”

這時眼見已跑到了巷口,來來往往都是行人,那姑娘膽子也大了,便停住腳步,待她轉過身來時,又變成了那副柔柔怯怯的樣子,只是一雙大眼睛帶著幾分驚恐,肩膀有些緊張戒備地聳著,像隻受驚的小兔子:“夏……夏大哥,你是……你是在叫我嗎?”

西門慶追上來,說道:“姑娘一直吝於通名報姓,我們也不知該如何稱呼,反正每次看到你,都是在啃燒餅,所以就叫你燒餅姑娘嘍。”

燒餅姑娘嘴角動了一下,馬上便恢復了原狀,不仔細看你還以為自己眼花了,她有些靦腆地福了福禮,說道:“多謝兩位大哥仗義相助,奴家膽兒小,一時驚恐,只顧逃跑,倒撇下兩位恩人,實在過意不去。”

西門慶頭一回聽她說這麼多話,說的又是這般客氣,不禁眉開眼笑,連忙道:“哪裡哪裡,在家靠父母,出外靠兄弟,俗話說百年修得同車度,咱們這也是一段緣份……”

夏潯和燒餅姑娘一起拿眼看他,西門慶馬上覺這套說詞和那古舟與燒餅姑娘套近乎時的說法有些相似,直想抽自己一個大嘴巴,夏潯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轉過頭來,對燒餅姑娘笑吟吟地道:“姑娘,你好手段呀!”

燒餅姑娘眨眨眼,一臉天真地道:“夏大哥在說甚麼?奴家怎麼聽不懂呢?”

夏潯剛要再說,燒餅妹妹像隻花喜雀似的跑了過來,一路跑一路帶著咭咭的笑聲:“哈,那兩隻關外來的大笨熊,姐,我已……”

她一眼看見夏潯和西門慶,立即閉了嘴,警覺地瞪著他們,四雙眼睛互相對著,靜了那麼一刹,然後就見路口人群紛紛走避,一個巡檢官捉刀前行,後邊跟著兩個提水火棍的捕快,再往後是四五個拎著鎖鏈的幫手,吆喝道:“在哪兒在哪兒?偷看老娘們洗澡,呀呀呸的真出息了你,等進了大牢看爺們怎麼修理你!”

燒餅姑娘連忙向二人襝衽一禮,細聲細氣兒地道:“這裏不是說話之地,兩位大哥,咱們還是回客棧去吧。”

四個人上了街,便兩兩一對錯開了腳步,燒餅妹妹低聲道:“姐,他們兩個怎麼也在這兒?”

姐姐瞟了走在前邊的夏潯和西門慶一眼,眼閃過一絲鄙夷:“他們自己說,是仗義相助來的,你信嗎?”

“有那麼好心?”

妹妹當然不信,冷笑道:“若是恰巧,他們哪兒不好去,跑到女混堂子觀得什麼風景。若是有意追來,他們又怎知古舟那頭蠢熊想對咱們不利,哼不過是一丘之貉,也想打咱們主意罷了。不過嘛,我才不怕他們,他們兩個一看就是有賊心沒賊膽的那路貨,不像姓古的那種人一根腸子通到底,他們不敢做什麼的。”

姐姐提醒道:“那個叫高升的倒是如你所說,有色心沒色膽的傢伙,我瞧也是個只會口花花的廢物。可那姓夏的卻不一定,他那雙眼睛亮亮的,每次盯著人家看的時候,都看得我心裏慌,好像能被他看透似的。你看他很少說話,從不像高升一般占些口頭便宜,這樣的人要嘛不動,動就難說敢幹出些什麼來,要是他真在打咱們的主意,要小心,非常小心。”

妹妹似乎對她一向言聽計從,一聽這話緊張道:“那怎麼辦?”

姐姐胸有成竹地一笑:“很簡單,一個緩兵之計足矣。”

她壓低聲音道:“一路上,你我小心一些,再不輕至人跡稀少的地方,他縱有心也難下手。還有,回頭你故意透露些消息出去,就說咱們是去懷來投親的,要去懷來,還要在北平另租車馬,他們若真有歹意,便不會急著下手了。”

妹妹想了一想,綻顏笑道:“好,結果呢,我們花的是到北平的車錢,卻在通州就下車,他們若是好人還罷了,若是壞人嘛,那滿肚子的壞主意,也只好繼續壞在肚子裏啦。”

姐妹兩個吃吃地笑了起來。

※※※※※※※※※※※※※※※※※※※※※※※※

夏潯和西門慶並肩前行,夏潯低聲道:“這對姐妹不是那麼簡單,咱們身負大事,還是不要節外生枝的好,你不要招惹她們。”

西門慶微微一笑,說道:“我明白,這兩朵花兒有刺,沾不得。”

“哦?”夏潯有些意外地看了看他。

西門慶一掃平時的輕浮,冷靜地答道:“那日看她機智地擺脫古舟之後,我就覺得這個姑娘不簡單了。那天她去當東西,應該不會有什麼圖謀,囊中羞澀缺少盤纏,這一點該是不假的。可見色起意的古舟尾隨而去,把她堵在巷中,她一個弱女子呼天不應叫地不靈,倉促之間能想出那樣的法子自保,這就很不容易了。

而想得出不代表就做得到,這位燒餅姑娘卻做到了,她能裝得那麼像,讓古舟完全放下戒備,最後關頭又毫不手軟地一腳踢他的要害……,想得出、做得到,這豈是一個尋常女子能辦到的?如今看來,咱們英雄救美也是多餘,她去混堂洗浴,恐怕也是早就設計好的圈套吧?”

夏潯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展顏笑道:“不錯,她既已得罪了古舟,也知道古舟絕不會善罷甘休,她便開始著手設計徹底擺脫古舟威脅的辦法。現在想來,她的妹妹從離開平原縣時開始就喜歡陪著車把式聊天,經常問些沿路縣阜城鎮的情形,那時就是在尋找擺脫古舟的辦法了。

當她聽說德州有女混堂,而且車子要在德州多停半日時,她便一手策劃了這個徹底辦法。她讓妹妹去混堂裏去喚人,自己把古舟和何軻朔引到澡堂後面,造成他們偷窺婦人洗浴的假像,最後使他們以風化罪入獄。呵呵,看起來很簡單,卻很有效的辦法,現在想來,她逃進巷時,一定還有些什麼可以自保的手段,只是因為咱們的插手,她沒有機會施展出來罷了。”

西門慶點點頭,好奇地道:“她們囊中羞澀,十分貧窮,這應該不假;她們也應該不懂武功,否則完全不需要設計這麼麻煩的手段,就足以擺脫古舟的糾纏。那麼,一個家境貧窮、身嬌體弱、卻又狡黠多智,善於偽裝的小女人,會是什麼人?她們千里迢迢的到北平又去幹什麼呢?”

夏潯瞪了他一眼,哼道:“我就知道,你不是不夠精明,而是一見了漂亮女人,根本就控制不住自己。我說過了,不要去招惹她們,各行各路,我們只管去北平,做好咱們這單大生意,這麼大量的皮貨,你以前也沒做過的,可不能出了紕漏。”

西門慶道:“難道你不好奇?難道你沒興趣?反正一路無聊,刨刨她們的根底也不錯嘛。”

夏潯斬釘截鐵地道:“不可以好奇心我也有,但是我對她們沒興趣,我現在只想把那些貨物安安全全地運進來,不出半點差遲,向齊王爺交了差,便回應天府老家去娶媳婦兒。”

“唉!”

西門慶無可奈何地歎了口氣,依依不捨地扭頭看了眼那對如花似玉的小姐妹,幽幽地道:“兄弟,哥是過來人,哥跟你說,等你真的娶了媳婦兒,你就會知道,其實還是沒有娶進門的女人,才是最可愛的女人。”

夏潯沒理他,不過在接下來的旅程,他的確感到了枯躁乏味。車坐著兩個活色生香的小美女,可是夏潯發現,光有美女還不夠,少了那調戲美女的流氓,這日子一樣無聊呀。

無聊他們趕到了通州,很意外地發現本來要去懷來投親的燒餅姐妹居然也在通州下了車,等夏潯收到下車時燒餅姑娘那挑釁而得意的一縷目光時,不禁笑出了聲:“這條小狐狸,原來一直在防備著我們。”

很快,夏潯就把這對同車多日的小姐妹忘到了九宵雲外,因為,他已經趕到了北平。

此時的北平基本上還是元大都時的模樣,巍峨的宮殿,雄偉的寺廟,美麗的園圃,寬敞的街道……

這些規模宏偉的建築都是元末遺下的,燕王並未在這裏大興土木。北平這座大城,是元朝開國功臣劉秉忠規劃設計的,就連大元這個國號,也是劉秉忠以《易經》“大哉乾元”之意取名,獻與忽必烈,受其採納而定的。

在那看不見的地下,供水和排水設施則是由大元都水監郭守敬設計的,城內主要水道有兩條,一條是由高梁河、海子、通惠河構成的漕運系統;一條是由金水河、太液池構成的宮苑用水系統。居民用水則主要是打井水。城內還有完整的排水設施,使得整座大城整潔、氣派。

而城門上那副對聯,卻是大元直學士、著名書法大家趙孟頫書寫的,這趙孟頫還是宋太祖趙匡胤第十一世孫呢。元人遺下的這座都城,彙集的是當時各個民族所有的能工巧匠、大智之士的化精華。

夕陽西下,寒風瑟瑟,大車軲轆轆地輾著青石地面,帶著清越柔和的聲音,慢慢駛進了這座古城,夕陽把大車拖出很長很長的影子,這影子慢慢消失在了那深邃幽仄的城門洞裏,只剩下金色的陽光,映在城門兩側那副顏色老舊卻氣勢奪人的對聯上:“日月光天德,山河壯帝居”。



第087章 驟生枝節

夏潯和西門慶入住的這家客棧叫“悅來客棧”,這個名字很常見,幾乎在任何一座大城,都能找得到叫這名字的客棧,但它們並不屬於同一個東家。悅來之名取自於孔夫子的那句:“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悅乎”,於是它就成了開客棧的人最愛用的名字。

可一座城市,當然只能有一家客棧叫這個名字,那自然就是誰先用了它就是誰的,也正因如此,常常行走在外的人都知道,能叫悅來客棧的,一定是這座城市中資格最老的客棧,最老的客棧未必是規格最高的客棧,卻一定是比較規矩的地方。

夏潯和西門慶入住的時候,天已經黑了,這年月夜色一降臨,黑燈瞎火的也不宜出去逛街,兩人就在客棧裏簡單地吃了點東西,又要了兩個浴桶,調好水溫,美美地來了個桶浴。

兩個人正泡在熱水裏面閉目養神的時候,四季車行當天的最後一班大車趕在城門落鎖前到了,車上的客人紛紛下來四處尋找住所,其中有兩個行商並不就近選擇一家客棧入住,而是逐家客棧的開始打聽一個叫高升的人和一個夏潯的人的落腳之處。

客棧本來是不會隨便把客人的資訊告訴別人的,但是這兩個行商身上卻揣著濟南府官差的腰牌,有了這面牌子,他們有權向客棧索取自己所需要的一切客人資料。終於,他們在悅來客棧得到了想要的東西,很快,他們也搬進了這家客棧,悅來客棧的掌櫃和兩個知情的夥計被下了封口令,禁止洩露他們的真實身份。

他們公開的身份是:王明,王思遠,叔侄二人,濟南行商。

次日一大早西門慶就出去了,他要聯繫分頭趕來的各路車輛,還要與關外的人碰頭,這些秘密關係都是他父子二人苦心經營多年趟出來的路子,自然是不便讓夏潯知道的,夏潯雖未做過生意,也懂得這些規矩,何況他本來就想只做一次,此後的交易全都甩給那個姓曹的黑鍋專家,所以也沒想了解這些東西。

夏潯在客棧裏優哉遊哉地等到中午,西門慶興沖沖地趕回來了,一見他便道:“那邊冬糧告急,也正急於交易呢,他們早就派了信使過來,我已約了地方,叫他去那裏等候,走,咱們現在就去。”夏潯一聽,忙與西門慶連袂出了客棧。

此時的北平與他印象中六百多年後的北京自然是大不相同的,就算同永樂遷都、再造北平後的樣子也有著很大的不同,儘管如此,每一舉步、每一張眼,所見所聞,仍會給人一種天下雄城的感覺。

街行旅形形色色,不乏各種有色人種,叫你知道這座城池牽連著世界。不時還會有幾頭大象甩著長鼻悠閒地從你身邊走過,這都是篤信佛教的元人蓄養的,當年逃離大都時遺棄在這兒。時而又會有一隊甲胄鏗鏘的官兵走過,佇列整齊,殺氣沖宵,可城中居民業已司空見慣,叫賣的繼續叫賣,逛街的繼續逛街,並沒有受到一絲一毫的驚擾。

這就是不割地、不納供、不稱臣、不和親、天子守國門,君王死社稷的大明王朝未來兩百多年的都城嗎?

走在街市上,夏潯滿目都是新奇,滿心都是感慨。

西門慶卻不是第一次來,他無心觀賞風景,只顧領著夏潯往前走,雙方接頭的地方是在一家皮貨店的後院客房裏,門口掛著一塊牌子,夏潯注意地看了一眼,上面寫的是“謝氏皮貨”。西門慶帶著夏潯進了店門,與那掌櫃的耳語幾句,馬上被帶進了後院,後院客房內正有一條大漢候在那裏。

這人雖然穿著一身漢人服飾,髮型、打扮也都按照漢人的習慣打扮,但是那濃重的眉毛、虯曲的鬍鬚,高高的鼻樑,銳利的眼神,還是能讓人隱隱看出些草原漢子的氣息。他與西門慶顯然是打過照面的了,一見西門慶,便起身抱拳,用稍顯僵硬的漢語說道:“高兄來的好快,這位想必就是高兄所說的夏潯夏兄弟了。”

夏潯還禮道:“正是在下,不知閣下如何稱呼?”

西門慶笑吟吟地道:“夏老弟,這位好漢叫拉克申,是哈剌莽來部的族長孛日貼赤那大人的親信。拉克申,這位就是要向你大量購買毛皮獸筋的夏東主。夏東主在山東財雄勢大,背後還有一座很硬的靠山,他不只這一次需要大量的貨物,以後還會不斷地從你那裏購買,你能搭上這條線,貴部今後的日子就好過多了。”

拉克申臉上露出幾分歡喜的笑意:“哦,是是,我……我已經聽通知我來的人說過了。”

拉克申把他二人讓進座位,自己卻直挺挺地站著,連一句客套話也不講,立即開門見山地說道:“尼古埓蘇克齊汗一直希望打回中原,重奪大都。而你們明國的燕王殿下很厲害,他每次都把我們大汗的軍隊打敗了,趕得遠遠的。他們打來打去,我們這些只守著很小的一塊草原,也沒有力量遷移的小部落就遭殃了。

我們沒有鹽、沒有米、沒有布匹、沒有鐵鍋、沒有藥材,日子很難熬,我們部落的壯年人已經不多了,留下的大多都是老人、女人和孩子,他們身體弱,如果沒有飯吃、就會餓死;沒有衣穿就會凍死;沒有藥材,就很容易病死。”

他一面說,一面用有力的動作加重著自己的語氣:“我們孛日貼赤那大人才不在乎這些見鬼的戰爭,他只是希望我們的族人能好好地活著,希望我們每天都能揚著鞭子唱著快樂的歌兒去放牧,我們可以提供你想要的全部數量的皮毛和獸筋,這些都是製作甲胄、弓弩的最好的材料,但是我想知道你能給我們多少錢?還有,我必須事先說明白,你一次要這麼多的貨物,我可沒有辦法運進來,你得自己想辦法。”

夏潯聽得直想笑,這也是生意人嗎?我還沒怎麼樣,他先把自己的底牌全掏出來了,這價還不是任我壓?像他這麼做生意,豈不是要吃大虧?可也唯其如此,夏潯反而不忍心把價錢壓得太低了,錢是由齊王出的,而對方則是一群嗷嗷待哺的老弱病殘,夏潯實在狠不下心從他們嘴裏一口粥、一片布的扣那幾文錢。

夏潯存了幾分善念,對方是有求於人,雙方在西門慶的幫襯調和之下很快便敲定了價格,西門慶笑道:“拉克申,這個價說實話確實是低了些,可你也知道,負責把貨運進來的是我們,上下打點、疏通關卡,這都是要花錢的。”

拉克申連連點頭:“我明白,我明白,那些當官的,比豺狼還要貪婪。”

西門慶笑道:“我知道,你們最需要的是茶葉、布匹、糧食和藥物,不過為了不引人耳目,我們這次並沒有帶實物來,交易主要是用寶鈔,這沒問題吧?”

拉克申微微一皺眉,思索片刻,很痛快地頷首道:“沒有問題!大明的寶鈔,在我們那裏也是管用的,我們可以用寶鈔從女真人那裏買東西,還有西邊,西邊的漢人商人很多,他們同我們交易,卻不大願意收這些攜帶困難,對他們來說又不易出手的東西,我們有了錢,可以直接向他們買糧食、買藥材。再說,我們押車過來的人,也可以用這些錢,在北平附近採買些日常應用之物,再悄悄運回去。”

夏潯微笑道:“好,那麼你可以通知你們的族長準備貨物了。”

拉克申瞪起牛眼道:“你什麼時候要?你運得進來?”

夏潯道:“這些事,我們來辦。你們只需做好準備,一俟有了消息,能夠馬上起運貨物!”

拉克申拍著胸脯道:“沒問題,我們的東西早就準備好了,隨時可以運出來!”

說到這裏他忽然想起了什麼,一拍額頭道:“喔,我這裏一件禮物,是我們族長大人要送給尊貴的夏潯朋友的。”

他轉過身,大步走到牆邊,從椅上捧過一個大包裹來,那包袱看來破破爛爛,可是只一打開,夏潯和西門慶眼前便是一亮,好漂亮的狐狸皮毛,三條狐狸皮毛,都是火紅色的,就像一團火焰,手掌輕輕撫上去,立刻就能感覺到它的柔軟和溫暖。

拉克申把三團火焰般的狐狸皮子捧在懷中,對夏潯鄭重地道:“我們大人說,是尊貴的您拯救了我們的部落,要不然,這個寒冬,我們的老人會活活餓死,婦人和孩子會被其他的部落擄去做奴隸,而青壯的漢子,則會變成只知道燒殺掠奪的馬匪,變成一群毫無人性的野獸,我們哈剌莽來部將不復存在。

這是最好的火狐皮子,由最好的獵手捕來的,箭矢只射穿了它的眼睛,因此皮毛上沒有留下一絲疤痕。即便在我們草原上,也是極其罕見的寶物,孛日貼赤那大人要我把它帶來,獻給我們最尊貴的朋友,我們的恩人,請你收下它。”

拉克申雙臂向前一遞,深深地彎下腰去。

夏潯微笑著,很愉快地把火狐皮子接過來,他開始覺得,這趟北平之行比他預想的要輕鬆多了,也許他很快就能完成使命,衣錦還鄉,娶新媳婦去了……

※※※※※※※※※※※※※※※※※※※※※※※※

哈剌莽來草原上,零星的雪花飄飄灑灑,還未落到地上就已融化了。

初冬的草原看起來就像一片毫無生氣的荒原,大大小小的氈包散落在那原野上,中間最大的一頂,乳白色的氈帳,就是哈剌莽來部族長的大帳。

此時帳中左右坐滿了族中的長老和權貴,最上首獨據一桌的,則是斜披一件豹皮襖的孛日貼赤那,他雙手據案,怒目圓睜,捶桌大吼道:“希日巴日,你能不能讓我省省心?你眼裏還有沒有我這個父親!還有沒有我這個族長!

我為了全族的生存,好不容易才聯繫到一個中原的大買家,可以付給我們足夠的錢,讓我們一族老少捱過寒冬,你居然要破壞其事,你攛掇那些年輕人想去幹什麼?不要以為我孛日貼赤那已經老了,眼花了,耳朵也聾了,你背著我幹的那些事你以為我都不知道!”

站在他面前的,是一個舛傲不馴的年輕人,面對盛怒中的父親,他一臉的不以為然,說道:“父親,你賣給明國人的,那可都是用來製作精良軍械的東西,他們用這些東西製造出犀利的武器,反過來又要用在我們身上。如果大汗知道了,他會放過你嗎?”

孛日貼赤把手重重一揮,憤然道:“不要跟我提什麼大汗,我們的部落生死兩難,窮困潦倒的時候,他在哪裡?前年那場白災,咱們部落凍死餓死那麼多人的時候,他在哪裡?我是哈剌莽來部的族長,我只為這一族的男女老少負責,我只要我的族人活下去。你個毛孩子懂得什麼?你也像額勒伯克一樣,念念不忘打回中原去嗎?那是做夢,我們要是有這個能耐,當初就不會叫人趕出來了!”

年輕人聽了笑得更加燦爛,也更加傲慢,就像一頭年輕的雄獅,站在一頭已經衰老的獅王面前,目光睥睨,隱含挑釁與輕蔑:“父親,你老了,你真的老了。你給了你的兒子們強壯的身體,卻沒有給我們一顆勇敢而強大的心,因為你實在是太懦弱了!但是,你沒有給予我們的,長生天賜予了我們。長生天賜予了我們智慧、賜予了我們勇敢、賜予了我們力量。”

他輕蔑地瞟了孛日貼赤那一眼,冷冷地道:“父親,我覺得,你已經不適合再做我們一族的頭領了,我希日巴日比你更有資格領導我們的部落,因為我們哈剌莽來部落需要的頭領是一頭雄獅,而不是一隻綿羊。”

“什麼?你這畜牲,你竟敢這麼對我說話,你……我要放逐你,把你趕出部落,你……你……”

孛日貼赤那一陣頭暈目眩,連忙退後幾步,扶著几案坐了下來,年輕人傲然不動:“父親,作為一族之長,你只會帶著我們逃避,逃避大汗的徵調,逃避明軍的圍剿,逃了這麼多年結果怎麼樣?我們本來有八萬部眾,是草原上極強大的一個部落,現在變成了什麼樣子?”

他的聲音越來越大,惡狠狠地瞪著父親,一步步逼近:“我大哥哈日巴日在同明軍交戰時被殺了,你當時在幹什麼?那時我還很小,我一直跟在你身邊,我看得很清楚,你一直在催促族人趕快逃跑,你總是說明軍不可戰勝,我們如果能打,就不會被趕回塞北,你保護族人的唯一手段就是逃跑!那是黃羊才用的手段,我們是誰?我們是成吉思汗的戰士,普天之下,誰不能敵?”

他突然舉掌踏歌,用蒙古語高聲唱了起來,那聲音雄偉壯麗,渾然若出於甕:“

惟我大可汗,手握旌與旗。
下不見江海,上不見雲霓。
天亦無修羅,地亦無靈祗。
上天與下地,俯伏肅以齊。
何物蠢小丑,而敢當馬蹄……”

慷慨激昂的歌聲在氈帳中回蕩,一時間兩下站立的部落首領們都被震懾住了,唱著唱著,想起大元軍隊當年攻無不克戰無不勝的威風,居然有人情不自禁地跟著唱了起來。孛日貼赤那氣極敗壞地大吼一聲:“統統給我閉嘴!”

歌聲戛然而止,希日巴日哈哈大笑起來,他大笑一陣,突然收聲問道:“父親,你知不知道我二哥烏蘭巴日到底去了哪兒?”

孛日貼赤那喘息著,肺部就像風箱一般發出沙沙拉拉的聲音:“你……你不是說,他投奔大汗去了?”

希日巴日詭異地一笑:“現在告訴你也無妨了,不錯,二哥是去投奔大汗了,不過……不是尼古埓蘇克齊汗,而是西邊的一位強大的可汗,那位可汗曾說‘天下雖大,但容不下兩位君主’,他要做世界之王”

孛日貼赤那想了想,突然驚恐地瞪大了眼睛,扶案起身道:“你說甚麼?烏蘭巴日投奔了跛子貼木兒?”

希日巴日一本正經地答道:“準確地說,是把那個跛子引到東方來……”

孛日貼赤那一屁股坐回氈上,急促地喘息了幾聲,沙啞著嗓子道:“那你呢,你要做甚麼?和你二哥一樣,要把那個滅掉了四大汗國,卻自稱是成吉思汗繼承人的傢伙請回來,做我們的可汗?”

希日巴日道:“不!他不是黃金家族的血脈,不配統治我們所有蒙古人。我認為憑我們大汗現在的力量,只要我們能夠團結起來,而不是像你一樣膽小如鼠,只知道逃避,我們就可以恢復往日的榮耀。我認為,只要我率領族人去投奔大汗,受到大汗的重用,我們的族人就不會再像現在一樣忍饑挨餓。”

孛日貼赤那冷笑起來:“幼稚!就我們現在這些族人,老的老,小的小,根本就是一個累贅,大汗逃命的時候都不願意帶在身邊,你去投奔他?哈哈……”

希日巴日厲聲道:“那是因為我們一直在逃避,一直在做懦夫,所以我們被大汗拋棄了,我現在要做一件事,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

他臉上露出詭譎的笑容,說道:“只要我成功了,大汗會重用我,收留我的,那樣,我們就不再是流浪的棄兒。”

孛日貼赤那怒喝道:“我才是一族之長,我不會容許你這樣做的!”

希日巴日冷笑:“父親,你已經令族人很失望了,你認為,他們還會聽你的命令嗎?”

孛日貼赤那聽他話中有話,不由怵然一驚,他往左右一看,看到的只有一雙雙冷漠的眼睛,孛日貼赤那雙膝一軟,無力地跌坐在地上。



第088章 邂逅

漫步北平街頭,撫著懷中那輕軟柔和的皮毛,夏潯忽然覺得手上一涼,低頭一看,一片雪花落在掌背上,迅化成了一片水潤。

冬天不知不覺就已來了呢,夏潯抬起頭,看看灰朦朦的天,心中忽然一動:“這火狐皮子……,嗯!給小荻一條,另一條嘛……”

他嘴角慢慢漾起一絲笑意,腦海中不期然地浮起一個只有在偷偷注視他時才會露出幾分女兒家溫柔的那個假小子,他站住腳步,對西門慶道:“高兄,我這裏有三條狐皮,兩條已經有了著落,這第三條嘛,送給小東嫂子吧!眼看著就冬天了,咱們出來一趟,你給嫂子也得捎件像樣的禮物才是。”

西門慶先是一怔,隨即連連擺手:“不不不,這個……這個很貴重的,拉克申是送給你的,怎好一轉頭就又送了別人,這不好,這不好。”

夏潯笑道:“他既送了給我,那就是我的東西,我要如何處理,還不是我說了算。你我兄弟何必客氣,拿去。”

“不不不……”西門慶連連推拒,夏潯只是不讓,到後來西門慶無可奈何,忍不住忸怩道:“這個……咳咳,說起來為兄實在慚愧的很,我在其中牽線搭橋,那拉克申也曾……咳……許了我好處的,如今……如今若再佯做無事,收受你的重禮,那實在是說不過去了。”

夏潯一怔,隨即大笑起來:“我就說嘛,原來如此,高兄收些什麼禮物,可也有這樣的狐皮在內嗎?”

西門慶既已招了,便也不再隱瞞:“那倒沒有,虎鞭啊、熊膽啊、鹿茸啊……,這些都是有的,你也知道,我是開藥房的,對這些比較有興趣……”

夏潯道:“既然沒有狐皮,那這件禮物我還是要送的。高兄莫要再客套,拿著拿著。”

西門慶挺一邊不好意思地接過來,一邊訕訕地道:“其實……我覺得你小東嫂子對虎鞭會更喜歡一些。啊,對了,等回去我拿兩條給你吧,我再教你配些什麼藥材,最能揮功效,你回去喝喝看,頗具奇效。”

夏潯摸摸鼻子道:“小弟還年輕,用不著這東西吧?”

“嗯……”

西門慶站住腳步,對夏潯一本正經地相起了面:“難怪你如此自傲,我看你鼻樑堅挺筆直,鼻翼威隆雄壯,鼻尖翹而多肉,鼻翅擴而微紅,可見下面堅挺雄壯,而且慾望極其強烈……”

夏潯初還想聽他說些什麼,聽到後來沒好氣地白他一眼:“還鼻尖翹而多肉,鼻翅擴而微紅,我這兩天有點傷風好不好?換你總是擤啊擤的,你也翹而多肉,你也擴而微紅……”

西門慶是個郎中,本來就知道民間所謂的從鼻子大小可以鑒別其下面是否雄偉的說法是無稽之談,故意調侃於他,被他一說,不由哈哈大笑,兩個人肩並著肩再度舉步,若有若無的雪花飄舞,彼此的距離悄然拉近了許多。

“夏老弟,既然這皮子你已決定了送人,不如咱們便去找家店鋪直接把它做成裘領,再順道看看,配件合適的裘衣,拿回去送上,讓她們馬上就能穿戴起來,這才能哄得女兒家開心,你說是不是?”

夏潯站住腳步:“就在北平做?”

西門慶道:“不錯,這兒做皮貨的手藝可比陽谷好,比青州也好。再說,在這兒配件裘衣,也比咱們那邊便宜很多。”

夏潯失笑道:“你倒真不愧是生意人,處處精打細算,那好吧,咱們回去吧,剛剛的咱們去的不就是皮貨店嗎?我見那堂上掛著不少皮毛和皮衣,手工都還不錯。”

“噯”西門慶一把拉住他,神秘地道:“那家店面還是太小,我帶你去北平皮裘第一莊,那裏的貨最全,手藝最好,北平的官紳權貴買皮裘,全都是去那兒,走走走。”說著拉起夏潯衝上街頭,向那拉客的招手道:“過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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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下得有些密了,其實並不算密,走在路上,雪花輕盈地飛在身邊,似乎永遠只有那麼幾片,只有放眼望去,目光投到遠處,才有一種茫茫的感覺。這種感覺給人一種靜謐的味道,就連遠近的嘈雜、沿街的叫賣聲也顯得縹緲起來。

地上,蒙上了一層淡淡的白色,還不夠喜人,可是有了這場雪,相信很快就能看到天地盡縞、銀裝素裹的景象了。

“到了,就是這兒,呵呵,這裏可是謝氏皮貨的總號,讓這兒的師傅做出來的皮裘,穿起來到應天府去走走都一樣氣派,當然啦,那兒基本用不上穿皮裘,哈哈……”

西門慶先下了車,夏潯跟著出來,一隻腳剛剛邁下地去,頭一抬,一座高大的建築撲入他的眼簾,夏潯的身子頓時僵住。

白塔,那是北京白塔寺的那座白塔,他……他“以前”曾經到過這裏,曾經遊覽過這裏,還曾站在這尊佛塔下面合影留念。呈現在眼前的就是那尊白塔,一模一樣的那尊白塔。

夏潯癡癡地站在那兒,目光穿過迷朦的雪花,貪婪而留戀地凝視著那尊白塔,耳畔忽然響起了一首很小很小的時候聽過的兒歌:“白石塔,白石搭,白石搭白塔,白塔白石搭,搭好白石塔,白塔白又大……”

一時間,他的心神彷彿被那尊白塔攝了進去,被那白塔帶著飛躍了千年時光,帶著他回到了他曾經生活了二十年的那個世界,不知不覺,淚水模糊了他的雙眼。

西門慶付過了車錢,扭頭一看,見夏潯定定地望著不遠處的白塔,癡癡而立,目蘊淚光,不由奇道:“老弟,你怎麼了?”

夏潯驚醒過來,搖搖頭道:“沒甚麼,忽然看見那白塔,觸景傷情而已,倒讓高兄見笑了,我們走吧。”

他又深深地望了一眼那尊白塔,轉身走向路旁那座富麗堂皇的店面,西門慶納罕地看一眼白塔,心道:“看不出來啊,這楊軒還真是個多愁善感的才子,一座塔而已呀,我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怎麼看也就是一座塔而已呀,又不是什麼絕色美人,這也能看得傷心掉淚,嘖、嘖嘖……”

西門慶不以為然地搖頭而去,卻沒注意到街上正有一行車輛緩緩駛來,那些車子建造都盡華美,裝飾極為堂皇,每輛車都使兩匹健騾拉著,男男女女一堆僕從前呼後擁,伴隨車子左右,看這氣派,怕不是王侯一般人家的氣派。

隨在一輛雕飾精美的香車前面的有一個青羅衫子的小丫環,頭梳三丫髻,模樣極為甜美。她步態雍容、舉止端莊,本來走得目不斜視,特別的規矩,忽地一眼看見西門慶,不由露出吃驚神色,腳下急忙加快一步,借著一個行在外側的粗壯家丁身子將自己遮擋了起來,直到錯過了西門慶的視線,這才鬆了口氣,重又恢復了那舉手投足極為優雅的大戶人家氣派。

西門慶並沒有看到她,如果他方才看清了這個小姑娘的模樣,以他看美女一眼,三十年不忘其模樣的本事,一定會很驚喜地現:原來燒餅妹妹也來北平了,而且還搖身一變,從落魄無助的一個黃毛小丫頭,變成了一個青衣短打、俊俏俐落的豪門小丫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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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怎麼樣,這家店面大吧?”

西門慶得意洋洋,好像這是他家開的店鋪一樣:“你瞧,三層的店面,這是一層,光是這第一層的店面,就比咱們方才去的那家分號還要大上三倍,瞧瞧,到處都是各色的皮裘,越往上去,皮裘越珍貴,越難得,做工也越好,最好的皮裘說它價逾千金,嘿,有時還有價無市呢!”

夏潯連連點頭,一進店面,他馬上看出這裏與別處的不同來的,那些珍貴的裘衣、打扮得當、穿著得體的夥計,無一不彰顯著這個地方的品味和地位,沒有人大聲喧嘩,只有竊竊私語般的介紹,每個客人都是溫爾雅,哪怕他是裝出來的。

能進出這個地方的人,無一不是能一擲千金、金錢與地位並重的人,誰敢在這個地方大呼小叫,言語不當,叫旁人看了笑話他?不是紳士也得裝一裝呀。就連一向見了美女就要胡言亂語幾句的西門慶,看見有那容顏嫵媚的仕女或貴婦姍姍行來,也只能行一眼注目禮,便彬彬有禮地避向一旁。

店裏的夥計不會跟在屁股後面迫不及待地向你介紹,他們只站在角落裏觀注著你,直到哪位客人在某件裘服面前停下,注目打量片刻,他們才會非常機警地出現在你的視線之內,恭馴地低著頭,等候你的垂詢。

這時店門前又來了兩輛車子,兩輛樸素而不失大氣的馬車,前後十餘條青衣短打的大漢,擺出的派場雖不及方才過去的那一行車輛,可是那種隱隱的氣場,卻叫人不由自主地想要避到路邊上去。

前邊車上簾兒一挑,一個美婦人步履輕盈地下了車,緊接著一個翠衣小女孩從車轅上調皮地跳了下來,美婦人連忙伸手去扶,嗔怪了她幾句什麼,那小女孩揚起臉來向她嘻嘻一笑,扮個鬼臉,竟然是一個粉妝玉琢、人見人愛的小美人兒,雖只十歲上下,那風采氣度已是令人一見難忘。

緊接著,後面車上也緩緩走下一人,這是一個僧人,一身黑色緇衣,頭頂光光,舉步走來,自有出塵之意,只是他高顴豎耳,鼻尖唇薄,一雙三角精光四射,配上那削瘦嶙峋的骨架,猶如一頭瘦虎,少了幾分祥和。



第089章 小蘿莉,情意不能賣

店鋪裏,西門慶領著夏潯正往二樓走,一邊走一邊笑道:“這家店鋪有實力吧?這家的主人可是北地的一個傳奇呢,雖說趕不上江南沈萬三吧,他的家史那也是頗具傳奇的。謝氏皮貨的東主叫謝傳忠,據說早年是給一戶地主家放羊的,漫山遍野的當羊倌兒,後來莫名其妙地就了家。”

西門慶左右看看,壓低嗓音道:“有人說,他是發現了一夥被剿滅的馬賊的賊窟,得到了大筆金銀珠寶。有人說,他是現了當年倉惶逃跑的北元大官埋藏起來的大筆錢財,眾說紛紜,莫衷一是,可是不管怎麼說,人家就是發達了。

別看謝傳忠大字不識,可那腦袋瓜子好使,要不說你有本事還得有機會讓你顯擺你的本事呢,以前也沒看出他有這方面的能耐,可這謝傳忠自打有了錢,並不是一味的坐吃山空,他居然經起商來了,而且十幾年下來,就成了北平城裏第一號專營皮裘的大商人。

現如今不光是北平城裏貴人們買皮貨一定到他店裏來,各地的客商進貨也全得到他這兒來,要說有錢,這位謝爺比咱燕王爺還有錢,牛氣吧?當然啦,他是羊倌兒出身,北平城裏誰都知道,權貴們是不大把他放在眼裏的,就是那些平頭百姓也只是眼紅羡慕,談不上什麼敬仰。可現在是現在,這輩兒是這樣,兩輩三輩之後呢?人家就是北平城裏數一數二的豪紳,誰還會奚落他祖上的落魄……”

夏潯心道:“大字不識但心眼靈活成就大事的能人當然不少,但是要在短短十幾年內成為北平偌大的城池第一富紳,恐怕……未必循規蹈矩只走正途。西門慶方才帶我去的接頭地點是在謝家的一個分號,莫非這負責在北平承接南北,走私販運的大頭頭兒就是這謝傳忠?”

暗思量著,兩個人在二樓隨便逛了逛,便直接上了三樓,三樓的服飾最貴,人也最少,西門慶帶著夏潯也不看那些皮裘,徑直走到櫃檯前,對裏邊的夥計道:“勞駕,請你們掌櫃的出來,我們有三條上好的狐皮,要做皮領子,還要搭配一件上好的裘衣。”

那夥計見他衣著樸素,口氣卻不小,卻也沒有以衣帽取人,對他們很客氣地點點頭,說道:“二位客官請稍等。”便一掀門簾進了裏間。

一會兒功夫,一個頭髮花白的老者跟他走了出來,雙眼向夏潯二人微微一掃,拱手道:“二位,老朽是此間掌櫃,不曉得兩位客人要做什麼皮領子,可有具體的要求?”

夏潯把三條火紅的狐狸皮毛往案上一放,老者登時兩眼一亮:“好皮子,當真是好貨色!”

他拿起一條皮子,手掌在衣襟上蹭了蹭,輕輕捋過皮毛,再仔細檢視一番割剖的痕跡,確定沒有疤痕,不禁讚不絕口:“好,真是極好,這樣上好的皮毛,老朽一年也不過見到三五條,顏色這等火紅的狐皮更是罕見,難得客官一下子就拿出三條來,這三條都要做皮領子嗎,客官可願出售?”

西門慶趕緊問道:“掌櫃的能出多少錢?”

夏潯瞪了西門慶一眼,點頭道:“不錯,三條,都做皮領子,再給搭配一件顏色款式合適的裘衣。這三條皮領子嘛,唔……,是這樣,一條要適宜三旬上下的婦人穿戴的,雍容華貴、嫵媚大方即可,適宜家居起坐。另一條不可做得臃腫累贅,對應的裘衣也是一樣,要適宜人在外面行走活動的,可以試試……”

他四下看看,指著已經做好的一件皮衣道:“類似這套小翻領、走動方便,騎馬也不礙的,那女孩兒嗎,才只十六七年紀,穿著要顯得有英氣。”

西門慶在一旁擠擠眼,嘿嘿地低笑道:“送給彭姑娘的?哎呀,對啦,我還一直沒問,你們兩個成就好事沒有,那個……那個之後,沒有……翻臉吧?”

夏潯正跟掌櫃的說著話,他的聲音又小,夏潯便沒聽清,西門慶只道他不好意思說,又見他要給彭姑娘買東西,想來是已然成了一對歡喜冤家,西門慶自覺做了一件大好事,心踏實下來,便也不再追問。

裏邊那位掌櫃的聽夏潯說完,不由撫鬚笑道:“老朽明白,依著胡裘稍做修改,便能做出符合客官你的要求了。”

夏潯笑道:“好,這第三條,是做給一個豆寇少女的,身材嬌小玲瓏,只要做得合體、可愛就好,款式不要太老,活潑些便是。”

掌櫃的點頭道:“好好好,有勞客官把三位女客的身高、胖瘦描述一下。”

一旁夥計提著筆急急地記著客人的要求,夏潯和西門慶分別把小東嫂子、彭梓祺、小荻的身高、胖瘦描述了一下,那夥計都仔細記了下來,掌櫃的道:“成了,那兩位客官交了訂錢,老朽開張票子給你們,現在剛剛入冬,做裘衣的人多,恐怕兩位得候上些時日,十天之後,二位客官再來看看,應該就差不多了。”

掌櫃的正說著,就聽一個少女驚喜地叫道:“哇!好漂亮,就像一團火焰一樣。”

那聲音脆若黃鸝,一口地道的鳳陽腔,緊接著一陣青草香氣,就見一個十歲出頭的小蘿莉擠到他們身邊,努力地踮起腳兒,小心翼翼地用那瑩白如玉的手掌輕輕撫過火紅的狐皮,長長的睫毛一眨一眨,眸充滿了驚喜和愛慕。

這時節可沒有未成婚的女子隨便使用香水香粉的,熏香的衣服也必須得是嫁了人的婦人才能使用的,愛美又年紀尚幼的女孩子怎麼辦?那就掖一條香熏的手帕,或者佩一個香囊,這就可以了。這個小蘿莉就只佩了個盛香草的香囊,想不到清香撲鼻,看來必是上好的香草。

夏潯和西門慶被這喜極忘形的小蘿莉擠到了兩邊,扭頭向她看去,只見烏鴉鴉一頭秀髮黑亮亮的,梳理得一絲不亂,挽個可愛的雙丫髻,頭上沒有飾,只用兩根不知什麼質料的絲繩兒繫著,元寶般小巧可愛的耳朵,沒有扎耳孔綴耳環,那肌膚白皙潤澤,彷佛光滑的象牙透出粉潤的血色,吹彈得破。鼻如膩脂,挺直小巧,彎睫大眼,瞳如點漆。

不需要西門慶那樣高的閱女眼光,夏潯也看得出來,這小蘿莉是個絕對的美人胚子,等這小丫頭長大了,一定是個禍水級的大美人兒。

小蘿莉把他們兩個當作空氣一般,歡喜地欣賞了一番那可愛的狐皮,立即興沖沖地問道:“掌櫃的,這狐皮多少錢?三條我都要了!”

掌櫃的苦笑道:“小娘子,這狐皮,不是我們店裏的,是客人送來訂做裘領的。”

“哦……”小蘿莉歡喜雀躍的神色立即垮了下來,後邊隨即傳來一個中氣十足,聲音卻悠越清朗,絲毫不顯霸道的聲音:“那麼,這寄做裘領的客人是誰呢?也許我們可以和他談一談,給個合適的價錢,請他出讓給我們。”

“對啊,對啊!”小蘿莉雞啄米似的點頭,回眸甜甜一笑,贊道:“大師,還是你聰明些,我就沒想到。”

夏潯和西門慶扭頭看去,這才現陪著那小蘿莉來的還有兩個大人,一個是身著一襲玄色緇衣的僧人,貌相雖然有些棱角,氣質卻極為出塵,另一個年美婦看面相與那小蘿莉頗有幾分相似,只是那小蘿莉還是一輪初月,雖令人驚豔,卻還帶著幾分青澀,而這婦人卻是圓月當空,晶瑩絢亮,褪去了稚拙,更加透明純淨,落滿一地清輝。

是的,這美婦人明明身材高挑婀娜,容顏嫵媚,麗光四射,夏潯和西門慶第一眼看到她時,竟不是男人看美麗的女人時慣常喜歡欣賞的角度,撲面而來的卻是她由內而外的那種氣質,高高在上,卻絕不盛氣凌人。

“這一家人,絕不尋常!”這是夏潯的第一感覺。

“和尚?這戶人家還有自己的家廟,那定是不一般的人家了。”這是西門慶的第一感覺。

“如果妾身沒有料錯的話,兩位小哥兒就是狐皮的主人了。”婦人一雙眼睛洞澈悉明地看著他們:“這三條狐皮,兩位可願出讓嗎,一條也可以的,價錢方面,一定讓你們滿意就是了。”

“咳,這位夫人,不知道你打算出多少……”

西門慶還沒說完,就被夏潯拉到了身後,這婦人說話極是溫柔和氣,可是那一個笑容、一個眼神,甚至一個語氣,都自有一種尊貴雍容的氣度,令人不知不覺為之折服。幸好夏潯也算是見多識廣,前世的見聞且不去說,這一世他人也殺過了,齊王那樣的皇室貴胄也見過了,閱歷廣,心性自然也堅定些,竟然抵受住了對方也並非有意施放出來的久居上位者的威壓。

“對不起,夫人,這狐皮子,是要送給我最心愛的人的,也許,夫人出得起足夠讓任何人動心的價錢,可是情意是用錢買不來的。”

和尚微笑道:“沒有這般嚴重吧!我們小小姐確實很喜歡這塊皮子,閣下若成人之美,結一段善緣,得數倍之利,再買一塊狐領,仍可送予他人,利也得,情也至,豈不三全齊美。”

夏潯微笑道:“大師所言,原無不可!”

小蘿莉剛剛雀躍起來,夏潯又道:“但我原無以此牟利之念,既已有心將此火狐皮領相贈,再為利所動,轉賣他人。那麼我縱再送人十件皮領兒,價錢一般無二,這情意嘛……也是不值一文了,大師以為然否?”

和尚目精光一閃,有些意外地打量了一下眼前這個衣著普通的年輕人,輕輕點頭,合什不語。

那美婦人也頗為意外,看了看夏潯,她臉上露出了贊許的笑容,一旁西門慶聽說對方肯出高價,正打主意要賣了火狐皮子,另買一件送與娘子,不想夏潯卻說出這樣一番話來,捫心一想,暗暗羞愧,那到了嘴邊的話便悄悄咽了回去。

小蘿莉瞪著一雙泉水般澄澈的眸子問他:“你真的不賣?我可以出很多錢,這條狐領子價值幾何?我出十倍價錢,你賣不賣?”

夏潯微笑搖頭,那美婦人柔聲喚道:“茗兒,何物有價,何物無價?”

小蘿莉想了想,不甘心地又問掌櫃的:“店家,你這店裏可有這樣的狐皮嗎?”

掌櫃的陪笑道:“若是小娘子想買,也是有的,只是這火狐皮子有價無市,可遇而不可求,如果小娘子真的想買,就請留個地址,一年半載,總會碰上一件的,到時候老朽派人去尊府告知便是。”

“要這麼久?”

小蘿莉有點生氣了,還有點難過,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忽閃忽閃,輕輕咬著粉嫩嫩的嘴唇,小小的胸脯起起伏伏的,好像在跟她自己嘔氣。

夏潯有點好笑,這個小丫頭,分明是從小到大被人呵護慣了,沒有什麼是她想要而得不到的東西,所以被人拒絕一次就難受的不行了,瞧她那雙水汪汪的大眼睛,分明是快要哭出來了。還好,雖說是嬌生慣養的花骨朵兒,家教卻好得很,看他們身後站得那幾條青衣大漢分明就是身手極好的下人,卻沒見她向自己發脾氣,只是生她自己的悶氣。

小姑娘生了一會兒悶氣,走過去牽住那美婦人的手,微帶哽音地道:“姐,咱們走吧!”

“姐?”夏潯和西門慶看她和那女子容貌酷肖,還道她們是兩母女,想不到居然是一對姐妹。

美婦人好笑地逗她道:“茗兒,不是你要買狐皮裘衣的嗎,怎麼,不要了?”

“不要了!”

茗兒撅起粉嫩嫩的嘴唇,像賭氣的小孩子拉緊姐姐的手往外走,走到樓梯口時,忽又扭過頭來,氣鼓鼓地瞪了夏潯一眼,大聲道:“我要去燕山獵狐!讓姐姐、姐夫陪我去,獵一條最漂亮的火狐狸,哼!”

說完小瑤鼻兒一翹,就聽鹿皮小蠻靴踢踢踏踏一通響,漂亮小蘿莉隨香風而來,履踢踏而去了。

黑衣和尚深深地望了夏潯一眼,微一稽首,也飄然下樓。

夏潯和西門慶相顧一笑,收好掌櫃開出的票子並肩走下樓去,抬眼一望,雪已下得大了,天地一片茫茫……



第090章 到底誰騙誰

北平謝家豪華闊綽的宴客大廳內,只擺了一席酒,一張巨大的金絲楠木桌子上,水八珍、山八珍、禽八珍、草八珍,琳琅滿目,熊掌燕窩、駝峰鹿尾、魚翅烏參,應有盡有。

這只是謝家的一次家宴。

當然,是比較隆重些的家宴,不年不節的,謝傳忠謝大老爺今天這麼鄭重其事的,連最寵愛的如夫人們都趕開了,只帶著他的正室夫人以及嫡子嫡女,擺開這麼一桌家宴,是有原因的。

謝傳忠是個放羊娃子出身,又不像朱元璋那樣領兵打仗幾十年,經過戰陣薰陶,雖是草莽自成梟雄,他是一夜暴富發的家,雖說已經過了幾年富貴至極的好日子了,可不管是談吐打扮,還是衣著相貌,看著總是帶著幾分土氣,那是骨子裏透出來的味道,無法掩飾。

他的夫人黃氏也是一樣,原本只是一個尋常的村婦,這謝傳忠倒有個好處,富不易妻,雖然如今發達了,美妾如雲,有的妾比他大女兒還小幾歲,可他對自己患難與共的黃臉婆依然相敬如賓,雖然很少去妻子房中過夜,夫妻二人感情仍然甚篤,家中大小事務也是盡交給妻子打理。

他和正妻的幾個孩子也都不小了,最小的比起坐在最上首的那位姑娘差不多年紀,他們直挺挺地坐在那兒,可不敢動筷子,因為老爹說了,這是應天府過來的貴人,規矩多,叫他們不要在人家面前露出難看的吃相,叫人家看笑話,於是一家人這麼圍桌坐著,只看不吃,準確地說是只看那小姑娘自己吃。

小姑娘吃得很細緻,細嚼慢嚥,神色從容。謝傳忠和夫人分坐在她的左右,首席正位讓給了她,而且看他們夫妻對這個女子小心翼翼、陪笑答應的樣子,好像還生怕人家有一點不滿意。

如果夏潯和西門慶看見了這位姑娘,恐怕也要大吃一驚,坐在上首、素素淡淡,婉約如一朵幽蘭花的這位姑娘,赫然竟是與他們一路同行過的那位燒餅姑娘。

燒餅姑娘吃的不多,很多菜她都沒拿正眼去看過一眼,她挾了一片猴頭菇,細嚼慢嚥著,待那猴頭菇咽下肚子,擱下象牙筷子,拿紙巾擦了擦嘴,拭了拭手,這才頷首道:“嗯,這道菜燒得不錯。”

一直屏著呼吸看她反應的謝傳忠夫婦登時眉開眼笑,謝傳忠連忙道:“那多吃點兒,那多吃點兒。”

另一邊他的夫人黃氏已經趕緊的站起來,把這盤菜端到了燒餅姑娘的面前。

“不用了,我的飯量不大。”

謝傳忠瞄了眼桌上,一大桌子山珍海味,吃了大半個時辰了,人家姑娘一共吃了不到十筷子,不由暗自苦笑。

燒餅姑娘淡淡地道:“謝員外……”

謝傳忠趕緊站起來,雙手垂下,畢恭畢敬地道:“姑奶奶請吩咐,叫俺傳忠就好,可稱不得員外。”

燒餅姑娘擺手道:“你坐下,就算是一家人了,也用不著這麼拘謹。我的輩份雖比你大,年紀畢竟小你許多,你總這麼客氣,我也不自在的。”

謝傳忠忙坐下,腰杆兒仍然挺得筆直,陪笑道:“是是是,可規矩不能廢,長輩就是長輩,萬世承雨露,傳立宜守德。姑奶奶與傳忠的祖父同輩,年紀再小,這規矩也亂不得。”

燒餅姑娘淡淡一笑,說道:“謝員外,雖承你盛情款待,可是沒有查明白之前,我是不會輕易認下你的,所以你現在不必急著以家人之禮相見。”

謝傳忠紅了臉,急忙道:“姑奶奶,這不會錯的,打小俺爺爺、俺爹就是這麼告訴俺的,俺不識字,可俺記得清清楚楚,俺爺、俺爹從小就告訴俺,俺是陳郡陽夏謝氏的後代,叫俺將來出息了一定要認祖歸宗,不能忘了祖宗。”

“好好好,你別急,聽我慢慢說。”

燒餅姑娘環目一掃謝家這一大家子,幽幽地嘆了口氣:“唉,不瞞你說,謝員外,咱們陳郡陽夏謝氏傳到如今,早已比不得當年的輝煌了。咱們謝家的旁枝呢,開枝散葉滿天下,不過大多已自立堂號了,我們這一支日漸凋敝,如今就連祖祠也是破敗不堪,香火不盛。人丁稀少啊,到了我這輩兒上,謝家這一房的子孫就更少了,只剩下我和哥哥兩人……

如果真能證明你是我謝家流失在外的子孫,壯大咱這一房的聲勢,祖宗香火鼎盛,那是天大的好事啊,我哪有不樂意的,要不是重視這件事兒,我能千里迢迢趕到這兒來嘛!可是不管怎麼說,我不能糊里糊塗的把外姓人拉進來亂認親戚,需要驗證的東西,我還是都要一一看過了才做準的。”

謝傳忠連忙道:“那是,那是,姑奶奶放心,真火不怕火煉,您需要查證些什麼,儘管吩咐下來,傳忠馬上準備。”

燒餅姑娘淡淡地瞟了他一眼,說道:“我有些累了,想歇息一下,有什麼事,明兒再說好了。”

謝傳忠聽了趕緊站起身來,畢恭畢敬地道:“是,姑奶奶這邊請,您的臥房早準備好了,本想等接風宴罷,俺就帶您過去,這邊,請這邊走。”

燒餅姑娘行不擺裙,如同流水一般,裊裊地隨著謝傳忠夫婦去了,謝家那些子女都站起來,呆頭鵝一般,也不知道該不該向他爹的這個姑奶奶行禮。

燒餅妹妹就在外邊候著呢,一見小姐出來,忙也隨行於後,外邊的雪這時已越下越大了,風反而輕柔起來,裊裊飄落的雪花把大地染成了一片銀白。幾個人轉廊越閣,在後花院行走了一陣兒,便進了一處極華富的房舍,內間外間,畫屏妝台,綺羅繡帳,一應俱全。四個大火盆兒燒著獸炭,滿室異香撲鼻,溫暖如春。

謝傳忠憨笑道:“姑奶奶,這屋兒有暖牆、有地龍,姑奶奶是江南住久了的人,可能耐不得北方的天氣,傳忠還叫人點了四個火盆,您瞧著還成嗎?”

燒餅姑娘淺淺一笑道:“很好,你想得倒周到,我這就歇了,噯,一路舟車,身子好乏。”

謝傳忠趕緊道:“那傳忠就退下了,姑奶奶有什麼需要的,您儘管說,儘管說。”

兩口子點頭哈腰地退出去,房門一關,燒餅姑娘嫻雅端莊的模樣立即不見了,她一個箭步竄到燒餅妹妹面前,問道:“飛飛,有吃的嗎?”

那小丫環咕地一聲笑,從懷裏掏出個還帶著體溫的油紙包遞給她:“喏,剛才吃飯的時候趁人不注意,我偷的肉餅,羊肉餡的喔,香著呢!怎麼樣,謝老財主沒懷疑你吧?”

“廢話,本姑娘扮龍就是龍,裝虎就是虎,他謝老財就算天生一雙慧眼,也識不破本姑娘的法身!哼哼,你看著吧,我把他賣了,他還得歡歡喜喜給我數銀子!”

燒餅姑娘得意洋洋地說著,迫不及待地撕開油紙包,一邊往屏風後面走,一邊狼吞虎嚥地吃了起來,嘴裏含糊說道:“水,給我倒杯茶水。”

小丫環趴在門縫上往外瞅瞅,落了插銷,這才走到桌前,提起壺來斟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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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老財雙手攏在袖中,哼哼唧唧地唱著戲詞兒,跟老婆倆晃晃悠悠地走到一座涼亭中,看著外面紛紛揚揚的大雪,喜洋洋地說道:“好大雪啊,這樣的大雪下上幾回,明年又是個好收成。”

“你呀,都家財萬貫,金山銀山了,還是忘不了鄉下那幾畝地。”

黃氏嗔怪地撣撣飛落在丈夫肩頭的幾片雪花,說道:“剛才怕得俺連大氣兒都不敢喘呢,倒底是大世家裏出來的人物,別看人家敗落了,瞧瞧人家那模樣,那作派,哎喲,我是怎麼學也學不來的。可你這法兒行嗎?俺瞧人家姑娘可是忒精明的一個人。”

“嘿嘿……”

謝老財狡黠地一笑,看起來樸實憨厚的臉上閃過一抹精明神色:“怎麼不行?有錢能使鬼推磨,有錢能使磨推鬼,我就不信了……”

他脹紅著伸出雙手,振聲道:“俺這輩子,前半生窮,鄉親們看不起;現在有錢了,貴人們看不起;奶奶個熊,赴個宴、吃個酒,對俺都是挾槍帶棒冷嘲熱諷的,俺哪回不是吃一肚子氣回來?可俺要是認了陳郡陽夏謝氏當祖宗,你還憑啥瞧不起俺,咱們比,俺比你有錢吧;你笑俺出身低賤?誰低賤?誰低賤!俺祖宗比你能耐大了去了,嘿嘿……嘿嘿……”

“瞧你美的!”黃氏在丈夫額頭上一點,又擔心地道:“真能瞞過去?你咋的也不該先把風聲放出去呀,現如今都盯著咱家看呐,要是人家姑娘不認咱,那可丟死人了,俺以後都沒臉上街了。”

“行了,你就放心吧,別嘮叼了,俺耳朵都起繭子了。咱去青州接她的時候,你不也看到了嘛,雖說穿的住的素潔大方,終究比不得咱們家。老謝家就剩下名了,俺謝老財就只有利,認下了俺,她有名又有利,俺有利又有名,有啥不好的?”

黃氏道:“話可不是這麼講,俺聽說這些世家特別的講規矩,哪怕窮死餓死,也端著世家的架子,不肯與咱們這樣的平頭百姓來往攀親,你可別叫人家瞧出啥不妥當來。”

“唔……”

謝老財想想,吩咐道:“你是女人,方便出入,回頭去陪她說說話兒,套套她的底兒,看她都想查驗些什麼東西,俺讓江師爺花重金找了不少人等著呢,不是官府裏最厲害的刀筆吏,就是北平一帶有名的大儒文生,她要看什麼,咱就給她造什麼,她就是要去看咱們家的祖墳,俺也能一夜之間給她造出一大片來,保證看不出啥子破綻!”

謝老財忽想起一事,又囑咐道:“俺看她最信任那個貼身小丫頭,你多許那丫頭些好處,說不定起大作用,最起碼她能在謝小姐面前幫咱們說說好話兒。”

謝傳忠說到這兒,志得意滿地道:“通過那個叫南飛飛的小丫環給她遞個話兒,只要她讓俺認祖歸宗入了陳郡謝氏的族譜,俺就捐錢修祖祠,俺謝老財啥都缺,就是不缺錢,俺要用錢,砸出一個顯貴的祖宗,哈哈哈……”

[BOOK: 0007 / Chapter: 1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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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t Apr 20 17:33:29 2024